2004-09-09 15:17:46嘉語均霑

這是我最後一次陪你爬山 (上)

圖說:我阿公和我阿婆

這是我最後一次陪你爬山

楔子
位於新竹縣竹東鎮竹東國小後方操場上的一座小山,每到早晨四五點便有一大群晨起的老人上山爬山運動、有人一路唱山歌走上山、有人一路聊天上山。山上有一座恩公廟(地方上的人這麼稱呼),爬恩公廟成了地方人運動的好場所,還有一處平地,可以鳥瞰竹東地區,大部分人爬到這平地時便停留下來作體操運動,可以算是晨起運動的目的地。體力再好的人可以再往山頂上去,要不就直接走到山腳下的竹東鎮立圖書館然後回家,一般人的晨起運動這樣一趟來回大約都是兩個小時左右。

山腳下有一座鎮立圖書館、天主教墓園、竹東國小、竹東國中、竹東高中,往山裡面走可以走到地方上人也很信仰的一座仙爺廟、更可以走路到北埔,這座山更是山下這幾所學校學生蹺課的好去處。

我阿公、阿婆就是這座山的山友,每天清晨五點起床就上山爬山,直到七點多才回來,小時候的我便是常常陪阿公阿婆爬山,每晚睡覺前都不忘提醒他們起床後要叫我,我也要跟,有時索性直接睡在阿公阿婆的房間。國小三年級之前我都還是如此。

我也不知道阿婆在那山的平地上作的操是什麼操,反正她就是甩甩手、彎彎腰、扭扭身體。我阿公作的操就特別了,大正十三年(1924)出生的他是個日本人,是台籍日本兵,當的是日本海軍,聽說,他準備要下南洋時,日本已經宣布投降,所以他根本沒有到南洋去。不過他在山上作的操便是配合著他口中的日本海軍軍歌作的日本海軍軍操。在那山頭上他最常對我說的話就是:「來哪~,阿公教你作日本海軍軍操。」

民國79年,某一天早上,如果我沒記錯當時我國小三年級,阿公同樣的叫我起床去爬山,當天早上我說我很累我不要去,就這樣阿公和阿婆兩個人和隔壁的伯公、伯婆以及附近的叔公、叔婆一群人如往常般的上山運動。當天也沒啥特別,爸媽一樣七點就開店做生意,時間到了八點有人從山上帶消息回家說阿公在最山頂的那片他常常運動的地方跌倒了。我爸就又找了我姑丈、附近鄰居一起上山將阿公背下來,背回到家也大概九點多了。我知道消息的同時我人在三樓的房間看書。經過醫生檢查發現是脊椎下背處因為跌倒時撞倒而凹陷,必須穿著醫療用”鐵架衫(就是一種醫療器材嚕,有鐵架在後背支撐的 )”。

從這天開始,我再也沒有陪他爬過山,雖然他在跌倒後的兩三年,可以柱著柺杖到山腳下的國小操場走走,但是因為背會酸會痛,他再也沒有走上山過,運動的時間不變,除了早上到操場走走之外,反而多了下午午覺起床後的傍晚他也會去走走,作的一樣是日本海軍軍操,唱的一樣是日本海軍軍歌,走回來時洗完澡便是我幫他擦藥按摩的時候,用他最喜歡的活絡油(一種跌打損傷的藥)來回不斷的反覆的擦在他那跌倒受傷的脊椎處,然後補個小眠再起床吃晚餐。

這篇文章的醞釀可以說從阿公跌倒的那天開始我就開始在想,到底那之前最後一次陪阿公爬山是什麼時候?再一次又會是什麼時候?每每在想到阿公跌倒當天早上沒陪他一同去爬山我就很內疚,或許我可以扶著他,他也不會跌下去。這幾年阿公越來越不良於行,越來越懶得走動,從可以撐著柺杖走到必須坐輪椅外出,我終於知道我最後一次可以陪他爬山會是什麼時候!於是這篇文章的標題便於焉浮現,「這是我最後一次陪你爬山」。這篇文章的內容也不時會出現在我午夜夢迴的腦袋瓜裡,反覆的醞釀編排,回味這祖孫的情誼。
原本這篇文章應該是在阿公出殯(出山)當天就要寫完,可是在家裡治喪的那幾天,我每晚守夜,況且還有很多事要忙,白天是我唯一可以睡覺的時候,所以拖到現在,我決定花幾天的時間整理一下我最近的心情與思緒好完成這篇文章。

雖說早在阿公這一個月來住院之前的許多日子裡,我就已經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但是我真的萬萬沒有想到就會是今年夏天。

葉公步慶,龍潭鄉大坪村客家人,生於大正十三年農曆七月二十六日,卒於民國九十三年農曆六月五日正午十二時十分,享壽八十有一。

大正十三年
大正十三年八月二十六日(農曆七月二十六日),我阿公出生於桃園縣龍潭鄉大坪村,一個位在現今石門水庫址下的一個小村,當時還沒有石門水庫。葉家在桃園的龍潭及平鎮地區算是大姓,我們家來台祖在清朝政府解除對東南沿岸渡海禁令之後才自廣東陸豐渡海來台,亦今將近270餘年,講陸豐客家話。我阿太(曾祖父)曾經擔任日本時代的保正(里長),生我阿公時是第十個孩子,上有四個哥哥、五個姊姊,男的全部按照輩份排名,都叫做葉步○,「步」是字輩,女的就都叫做葉○妹是標準客家婦女取名的方式。我阿公就叫做葉步慶。

講到這邊大家一定很奇怪,為什麼是大正十三年?

在身份證的註記上,我阿公的生日當然是民國十三年,可是照推算,當時那個年代的台灣根本是在日本統治之下,怎麼可能用民國來記年!在我阿公生前對日本海軍軍歌、軍操,NHK電視台及他受過的國小教育(石門國小畢)種種生活上的談話其實我不難發現,他對日本並不排斥,他寧可聽日本歌也不聽客家山歌,而我在他的潛移默化之下,其實我也並不討厭日本人,更不因為讀過國民黨教育下的歷史教科書而仇恨日本人。在那個國中、高中時期學生年代的我,即使懵懂未知,處在一股矛盾之中,也不因此放棄我自己對阿公生長背景的認同,這也是為什麼我沒有接受過國民黨歷史教育對我的奴化,因為那等於否定了我自己的阿公。我自己在尋找認同的過程時,這一段因素對我影響很大。


創業
很可惜的是,在他生前我不曾問他較為詳細的人生大事紀,實在是因為不方便也不適合,所以一切的故事都是在他生活言談與跟他同年紀的伯公或叔公杯恍交錯間話當年勇時我所記憶下來。小時候的他出生農家,在家當然就是”掌牛”翻成國語就是放牛割草,過著極為簡單的生活。昭和十九年,他去當了影響他一生極為重要的日本海軍。服完役,便到基隆與台北各地去當學徒,與日本人學作和果子(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或許是一種糕點之類的)。原因很簡單,他總是笑笑著說:「掌牛掌到驚,跑出去學師(放牛放到怕,跑出去當學徒)。」其實應該是很苦的日子,在他的嘴裡都成了一種向前衝的勇氣與壯志。

後來在我伯公,也就是我阿公的哥哥協助之下,到了苗栗與伯公開了第一家瑞香餅行,然後娶妻生子;民國四十七年的聖誕節,時年三十五歲的他舉家自苗栗搬到竹東,創立了全台第二家瑞香餅行,次年生下了滿女(么女),共育有四女兩子。我爸爸即排行老三是長子。
瑞香這名號在竹東由我阿公傳給我爸到六年前停業為止,也有四十年的歷史,也幫我阿公賺了不少錢,數字是多少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阿公每每到銀行,都是直接走到櫃臺內的沙發坐,然後經理等人就會過來寒暄,過一會兒事情就都辦好了。在現在就叫做貴賓室,過去就是櫃臺內經理後方的沙發椅而已。

生活
他很愛吃,除了三餐之外還外加早上十點多的點心、傍晚洗澡前的點心以及
晚上睡前的點心。煙癮很大,喜歡喝日本清酒,據聞曾經有一陣子會小賭怡情(那些來我們家喝酒的伯公都會說他贏了很多錢),醉了就睡這點我爸和我都跟他很像,為人誠懇、厚道、不與人計較。除了爬爬山之外,房子頂樓種滿了他的園藝盆景,還養有小鳥,也有種漂亮的蘭花,小時候家裡的香花(玉蘭花)也都是他在頂樓的花台上種出來的,從擺在一樓的盆景到各樓層的花花草草,都是他早晚澆花、施肥、修剪所養出來的。

愛旅行的他,足跡跑遍全球,到過法國、比薩斜塔、羅馬競技場、香港、北京、長江三峽、日本、韓國、馬尼拉等,不過我最常聽他提起的就是日本及富士山,或許他真的很喜歡日本吧!

童年的我
小時候我都要跟我阿公睡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爸媽都不肯,總是要把我偷偷抱回房間或刻意不讓我在那睡覺,但是我都會盡力的讓自己睡在那阿公為我準備的搨搨米上面,那個位置真的是屬於我的,即使我沒睡在那邊那張搨搨米也都是一直擺著的。阿公在入睡前有聽收音機的習慣,說也奇怪,都是一些播放閩南語歌、講閩南語或賣藥的節目。所以我在家是聽日本歌、講我海陸腔客家話、聽阿公阿婆的四縣腔客家話、聽閩南語節目長大的。阿婆的娘家是道地使用四縣腔客家話,阿公是因為曾經住過苗栗後來結婚又再搬到竹東,家裡阿公阿婆兩個人對話時就用四縣腔客家話交談,然後跟我們小孩子甚至跟我爸他們都用竹東地區所使用的海陸腔客家話。我從小就在多語的環境下長大。

阿公自己就是愛旅遊的人,以前做生意時,很多廠商都會有招待的行程到處去玩,聽我媽說我五歲前就已經跟著阿公阿婆跑遍過全台灣的大小景點了,日月潭、中橫、南橫、墾丁、澎湖、花東、北海岸、沒有沒去過的,確實我自己都有很小的時候跟阿公阿婆去澎湖看海龜,從玻璃船看海底魚兒的記憶。

平時就跟著阿公早上去爬爬山,下午在家睡午覺,傍晚澆花搞園藝,晚上看連續劇。

最特別的是,小時候附近的廟只要有廟會,我都會拉著阿公說要去看關公,當時根本也不知道什麼是關公,也不知道演的是不是關公,總之去看戲就說要去看關公。可是我不吃那廟口賣的紅紅的仙楂與棉花糖,就看不懂也看,一直看到不想看就說要回家。小時候的竹東還有戲院,一張票才30塊,也曾經吵著阿公帶我去看電影,看不懂也看,沒位置坐也看,看到睡著也不知道,總之一定是電影演完才回家。不乖時被媽媽打、被罰跪,阿公永遠會衝上來救我,叫我下樓吃飯。

從小就是跟著阿公這樣玩著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