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兼(跨越)--張典婉
字紙亭往上直竄的火苗,像是跟玉皇大帝報告人們惜字的心意,客家先民相信,字紙「過化存神」之後,文字的精神仍能長存於世,文運宏開。
同樣來自山城苗栗的報導文學作家張典婉和小說作家甘耀明,一個從小讀遍唐詩宋詞,治學嚴謹,用女性的細膩,刻畫出被大時代牽動,忠於史實的家族故事;一個因為貪玩,偷抄作文範本,長大後選擇能夠更認真觀察庶民社會,奔放自由的魔幻寫實小說,兩人不約而同用文字紀錄客家文化、書寫腳下的土地,到底歷史和鄉野傳奇之間,流動著怎樣的迷人故事?融入母語的鄉土文學是否更貼近真實的感動?
不妨隨著作家手中的筆,(足兼)過世代、族群、階級、語言以及國土疆界,隨著人的故事,一起翻開這些令人驚豔的新頁。
常想;自己是什麼樣的機緣;成為父親、母親的女兒。是要在生命中留下記憶呢?還是在這個世紀,為他們寫下未完的夢?
這些年在為母親寫故事;或是試著追憶父親時,我覺得上一代的人生,比我們精彩壯烈多了!有時候要提筆都覺得好沈重,沒能來得及留住他們的時代,他們就消逝了。 ~張典婉
出自《替父親紀念文集寫的序文》
來自家鄉的溫暖
秋末的汐止,滿山的娘花(菅芒花)讓山頭掀起陣陣蒼茫,外頭忽雨忽晴,仍掩不住資深媒體人,同時也是作家的張典婉一派熱情,硬是打翻季節的韻律,讓陽光斜斜地披掛在玻璃窗前的小茶几上。
「老書桌是以前父母用的,叫人從頭份運過來。」只見厚實的老桌正襟危坐,後方堆滿書的書架幾乎吃掉了一面牆。「花布斗笠是我在頭份市場買的,起碼送了二十頂給朋友;還有苗栗汶水帶回來的“茶壽”, 故事是“給我一個溫柔”,客家女人的先生下田,怕他渴,就把溫熱的茶壺放在裡頭,拿給先生喝。」張典婉捧著乾稻草編成的茶壽,打開蓋子,厚厚的棉襯包裹著昔日愛情的餘溫,所有家鄉人、家鄉事都如桐花掉落般,瓣瓣散滿山中的居所。
航向台灣的故事
十月出版新書的張典婉說,齊邦媛的《巨流河》、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再來是她的《太平輪一九四九》,算是一個很好的Ending,為漫長的六十年留下一段記憶,但怎麼也沒想到,原來去年就該出書,因為突如其來的跌倒,摔斷了右肩胛骨,讓寫作的過程多等了一年,「等故事自己出現,等那些人出現,我只是幫忙寫完而已。」她說,本來擔心受傷之後會影響出書進度,但是冥冥之中又安排了幾個令人驚喜的採訪,包括
為什麼想記錄太平輪的故事?因為1948年,張典婉的母親司馬秀媛就是坐著太平輪來到台灣。2000年,當母親走完一生,整理遺物時發現母親的上海身份證、一本記滿人名及地址的記事本,「那一刻,所有的感覺都湧上來,我決定要寫家族史,寫客家父親與上海母親的故事,故事裡有一艘太平輪。」
整理資料的同時, 2004年底,剛好有機會參與「尋找太平輪」紀錄片的製作,讓張典婉把斷了風箏的線連了起來。「“一九四九”是華人共同的印記,不是政治或建國大業的圖騰,只是想寫出人的命運,一個航向台灣,顛沛流離的故事。」
嚴肅父親的期許
張典婉的原生家庭來自江西南昌熊家,生母難產過世,「緣分」讓她來到頭份斗煥坪(註1)客家庄成長,並成為張漢文和司馬秀媛的女兒。
父親張漢文出生於民國前十年(1901),是中華民國第一屆的外交官,也曾是康有為「萬木草堂」唯一的台灣學生,日治時期,祖父偷偷設私塾、教漢學,並幫父親取名為「漢文」,就是希望子孫不要忘記自己的語言與文字。
從識字開始,父親便親手抄寫唐詩,背完才准吃飯,不知不覺背熟多首唐詩宋詞,父親的用心良苦奠定了張典婉對文字運用的基礎,「小時候覺得很嚴肅,直到自己有了孩子之後,也是叫兒子背完才能吃飯,才瞭解父親的苦心。」
近年幫父親整理詩文集時,發現幾篇塵封已久的詩作:「志難故不耽推敲,豈謂雕虫怕世嘲。藝游養性從所好,舍藏尤不亂將拋。」以及「清靜家居未閉關,祇因才薄事刨山。生平唯恨莊周誕,言是行非虛渺間。 」又看見父親的提字:「書留日後紀念並解父意可也。」父親來不及分享張典婉的寫作生涯,也成為生命中深深的遺憾。
歡樂童年的回憶
聊起小時候的趣事,張典婉的心情又高昂起來,斗煥坪老家碩大的奔跑空間是她對世界的第一印象,白柚樹上掛著低矮的鞦韆,載著她親吻白雲和銀河。等大一點,跟著母親到頭份市場買菜,最想看的是毛茸茸的小雞、小鴨,回家前到旭光冰果室吃一碗冰涼的雜冰,最後提著學成麵包店的月華餅(月餅)回家。再大一點,父親帶她到大化宮廟坪看人做大戲,慢慢認得老廟牆上古樸的黑色提字,聽父親說著黃祈英和賽夏族、吳湯興與吊神牌的故事,並採些綠竹筍回家讓母親熬湯。
上學後,鎮上小小的啟靈書局,是她一探文學天地的精神食糧;學校生活更是有趣,斗煥國小山後的桐花步道,起南風,到處都是福建廈門空飄過來的手錶和匪諜傳單,因為「保密防諜、人人有責」,大家樂得可以半天不上課,在外頭撿傳單,還能得到嘉獎!在美援的時代,學校會供應小魚乾和沒有包糖衣的健素糖,讓大家補充營養,逢年過節要跳蒙古舞、新疆舞、採茶舞給阿斗仔(外國人)看。
張典婉說,「我寫的都是身邊親戚朋友的故事,對女性研究有興趣,也是因為身邊的女性,尤其是父親的妹妹阿冉姑,她是童養媳,不到五歲就賣到婆家,即使事情做得有條不紊,遇到公婆不歡喜時,仍不免被抽打和怒罵。」後來阿冉姑跟媳婦、兒子的感情也不好,卻沒聽她埋怨什麼,但在張典婉的心目中,阿冉姑佔了一席之地,「沒有她的童年陪伴,日後不會走上對客家女性議題的關注與情懷。」
思考寫作的新路
從鎮上的中學畢業後,張典婉考上台北世界新聞專科學校編採科,開始過著離家的日子,學校裡瀰漫不同的政治氛圍,同儕間論戰鄉土文學、馬克思主義、看黨外雜誌,對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大孩子來說,(足兼)過不同角度的思考方式,那年父親過世,美麗島事件爆發。
「開始想要了解家鄉,其實是在離開家鄉之後。」張典婉畢業後回到家鄉工作,由於是地方上第一個女記者,不會開車也不會騎車,有一種被排拒在外的感覺。曾被人邀請到台中酒店,為了選舉又塞紅包又送手錶,她心想:「這不是我要的方式。」沒想到開了另一條寫作之路,就是用“報導文學”的方式來寫家鄉故事。當時的農村正在變化,頭份蓋了工業區、高速公路,稻田長出房子,她很慶幸有機會記錄正在消失的一切,認識許多默默奮鬥的前輩,像是「硬頸攝影群」的老攝影家謝其煚、泰安八卦分校的校長張秋台、後龍小漁村裡,竟然有個愛寫童詩的海寶國小!
客家文化的推手
早期的田野訪查,為日後在行政院客家委員會的工作打下基礎,「每天早上六點出門,七點開會,晚上八、九點才下班,星期六日還要下鄉辦活動!」從離鄉、返鄉、又離鄉,多年後要幫客家文化豎立「品牌」,張典婉再度返鄉。
因為曾經在民生報跑過“生活消費”新聞,深知「傳統」在都會的另一種詮釋就是「流行」,所以新面貌的客家庄也應該要有年輕人回去經營,不管是藝術節、文化創意商品等等,都是從傳統出發,發現新意。像是「桐花祭」的Slogan:“看見桐花,看見客家”、代表浪漫的“桐花自由行”,還第一次把民間的傳統花布妝點成流行的“花布靚靚”,邀請裝置藝術家重新賦予新的符碼,舉辦Fashing show,讓“桐花”及“花布”的熱潮至今未褪。
文學獎項的鼓勵
今年已邁入第十二屆的「苗栗縣夢花文學獎」,其中部份獎金來自於「
預約下一本著作
「時間在等待與飛翔中遠去,我只是努力在土地走過 、寫故事、用鏡頭留下歷史,因為我是個老靈魂。」住在汐止郊區十六年來,養大了孩子與流浪狗,心滿意足地在冒著輕煙的森林裡寫書、創作,曾經希望一天有四十八小時的張典婉有感而發地說:「無論多少作品都要慢~慢~來。」對於下一本書的主題是什麼?腦子裡同時有好幾個故事正在進行的她,笑著說:「也許是黃祈英在中港溪的開發史,小時候常聽父親講述這段故事。」手上的筆,又開始蠢蠢欲動了起來。
註1:清嘉慶十年(西元1805年),廣東省人黃祈英來斗煥坪,開始與原住民交換物品,漸得原住民信任,開啟了漢人和原住民的往來,並娶原住民女子為妻,依原住民風俗改名為「斗乃」,由斗乃和原住民從事交換而得的平地,就叫「斗換坪」。「斗換」亦作「倒換、對換」,即交換之意。及至台灣光復後,把「斗換坪」變更為「斗煥坪』。
我想請你代順稿及編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