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09 01:31:19拙火

尋找金莊──一個老爺子的自述

我出生在一個山坳裏。三面環山。三分之二的村裏人姓金。
  小時候,白髮的姥姥喜歡帶著我在山村裏轉,要我叫這個“伯”,喊那個“姨”,嘮叨著祖爺子進山落寨那陣子只有六個人,現在人丁興旺,有三十戶人啦。還說那時這上全是樹,樹粗得幾個人圍不攏,冬天一到,村裏的男人就去打獵。現在,歎,樹越來越少啦。
  我才五歲,喜歡問:六個人怎麽會變成三十戶?
  “娶媳婦吆。”
什麽叫媳婦?
“會生孩子的女娃。你大了也要娶的。”
  到什麽地方去娶?
  “山那頭。”
  遠嗎?
  “遠,要走三天三夜。”
  樹到什麽地方去了?
  “天的那一頭。”
  遠嗎?
  “更遠,要走一輩子。”
回到家裏,母親燒好了飯。我邊吃邊對母親講:我長大要娶一個山那頭的媳婦,帶著她到天那頭去找樹去。
姥姥笑出了老淚,直拍著我的頭說:“金家裏的小子,有種!”
父親哼哼一笑,打了下我屁股,去增飯了。
母親吃驚地說:“那不是成仙? ”
  外面的人聽了,卻叫我:“愣子!”


  金莊真美。我少年離鄉後去過許多城市,儘管那裏有讓人看得眼花頭暈的高樓大廈、有五顔六色的霓虹燈,有形形色色的汽車,有許多許多至今我還叫不出名堂的新玩意兒,但是都比不上金莊。金莊像一幅山水畫,那個叫潘天壽老爺子畫的畫就象走進純靜和諧的充滿生命活力的世界。金莊到處是綠色,山是墨綠的,水是清綠的,家家戶戶蓋的茅屋也是綠蔭蔭的,每一間茅屋除打開朝南處迎太陽的亮堂外,其餘部分都被綠蔭蔭的竹林擁抱著。在這一片綠海中──春天跳出朵朵杜鵑花,那紅色惹得村裏人心裏癢癢的,小夥子想唱歌,姑娘想跳舞;夏日沖出一片片燦爛的向日葵,喜氣洋洋的蜜蜂從四面八方飛來,爲山裏人釀蜜;秋天開遍了菊花,那誘人的金黃讓村裏所有的孩子發狂,他們整天在野外盡情地玩耍,回家時也就都成了金色的野菊花;就是冬天,白皚皚的大雪裏也總是冒出一簇簇綠色,就象山村的純靜與幸福。我八十多歲了,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找到那山村,回山村去老死,將自己的老骨埋在那片純靜的泥土裏。可是我兒說,地圖上沒有那個叫金莊的地方。說我頭腦有病,總是幻覺,還在地圖上指給我看,這是海城,我是海城人。是呀,我是在海城找到他娘,與她成家立業生兒育女的,可我沒生在海城。


  海城從來沒有尼姑庵。金莊有一個尼姑庵。我就是在那裏識的字。 那尼姑庵原本只是一個院落,聽姥姥說,那是族裏老七這支第5代中排行最後的,人稱阿九家的住宅。阿九婚後妻子只給他生了一個女兒就死了,阿九重情,沒有再婚,視女兒爲掌上明珠。女兒十五歲時,出落成山村裏最漂亮的一枝花,求婚的人絡續不絕,可是阿九正想從中選一個入贅女媳時,突然中風。女兒極有孝心,閉門照理父親,還傳出口信:父親不病癒,不談婚事。沒想到這麽一守竟守了十五年。女兒給父親入殮後,還不等村裏人張羅,就消失了五天五夜,村裏人正準備採取行動,她卻帶來了一個老尼姑,自己也已削髮爲尼,從此阿九家的住宅便成了金莊的尼姑庵。
  我出世那年,金莊的尼姑庵變成了村裏的識字學堂。我是金家族正室,也就是老大這一支裏的第14代,媽媽生我時難産,死裏逃生後便不會再生育。我由此成了金家族正宗的獨苗,從小備受家族人的重視和親人的寵愛。加上出世時的艱難,身體底氣不足,一直體弱瘦小,更是保護对象。可是從我會走路起,家裏人從沒阻止我一人去尼姑庵看教師上課,我常常在尼姑庵門口一呆就是一天,那裏的教師全是女的,而且是我一生中看到過的宛如仙女一般的世上絕美的女人。村裏凡滿7歲的男娃沒有一個不願去那裏識字的,而村裏也不沒有一個人不認爲女教師就是仙女。
  我才6歲就纏著家裏人要去識字。家人被我纏沒辦法,便送我去。那日,媽媽小心翼翼、畢恭畢敬地把我領到教師面前,要我一一叫“陳教師。”“徐教師。”“王教師。”“郭教師。”再三關照,孩子身體差,年齡小,多看著點;族長──我爺爺,在旁則說: 族裏的獨苗,愣著,啥事都不懂,教得仔細些;父親給女教師們提了一口袋麵粉──比規定的多一半,對她們憨笑著放下後,便在一邊不語。我卻直望著女教師不松眼。
這是一個秋日的上午,太陽剛爬上山嶺,女教師們面迎著陽光站在尼姑庵門口,分別身著紅、黄、紫、藍、绿的燈芯絨旗袍,個個光彩奪目。她們的背後是剛粉刷的白色圍牆,女教師們被白色一襯托,愈發氣度不凡,我癡地望著竟呆愣了,耳邊響起姥姥講過幾百遍的金莊仙女下凡教童識字的故事,眼前栩栩如生地再現了我出世時光,宛如昨天。這就是我的愣病,不管什麽事,也不管我是否經歷過,只要我聽多了想多了,也就以爲是自己切身的體驗。所以我兒子不信我說的一切。可我相信是真的。


  我出生時,爺爺和爹爹在門外面向東方站著,他倆聽到我落地第一聲叫哭的同時,看見太陽“蹦”地在山嶺上露出了血紅的圓臉。 倆個男人面對著太陽像山一樣沈默。等我姥姥將我抱出來喜滋滋地說,“是個男娃,取個好名。”爺爺才說:“旭日東昇萬物始蘇,孫輩兒字陽,就叫他陽蘇,小名喚燕兒,好養些。”一家人擁著我正要進屋,有人飛奔而來向我爺報信:山路口來了五個陌生女人。個個象仙女。這個爆炸性的消息立即像颶風刮走了呆在屋裏屋外的鄉親們,山坳裏凡能走動的人全湧上的山路口。我媽後來說,那日,屋裏只撇下不能落地的她一人,連剛出世的我,都被姥姥抱去看仙女下凡了。姥姥卻說,聽到那資訊,腳下生風似地,不由自主往山路口跑,手上抱著我也忘了,像入了魔。
  金莊是一個閉塞的山坳,三面環山,雖說翻過三面山嶺的山坳裏也有村落,但山徑崎嶇淹沒在樹林叢裏,樹林雖沒原始森林氣息,卻仍有一些野獸出沒,因此不是攀親家,彼此很少走動。唯一一面沒山的朝東,朝東方向走倒可以走進城裏去。不過要走五天五夜才可見到用碎石子鋪成的大路。山路也只能並肩走二個人,擠在樹木雜草之中,不注意很難發現。曾太爺當年逃難,要不是後面來了官府追兵,他們情急之下鑽進路邊的樹林中躲藏,也發現不了這條山路。走這山路的只是獵人采藥農,曾太爺看見這條山路便認定沿著這條山路能找安全的落腳之處,於是走了五天五夜,走到了山路的盡頭,在這個山坳裏落寨紮營。難怪地圖上找不到金莊,它躲在森林叢中,藏在層層疊疊的山嶺裏。
  沿著山路摸進來的大多是光棍手藝人,他們跟著娶親的隊伍進山,原想呆一二個星期,跟送親的人出去,但見山村裏人不排外,又淳樸好客,便先在村裏的破廟裏住下,給山裏人修這補那,再後做個入贅女婿,在此安居樂業成了金莊人,就是這樣的外姓人在金莊也只有6戶。山裏人把這些外鄉人當作見過世面,有膽量有勇氣的好漢,喜歡聽他們吹牛,講外面世界的故事,逢年過節這些外鄉人也就成了最忙的人。金莊人對世界的認識幾乎全出於外鄉人的口,金莊人生活中的大事就是外鄉人進山。不過這樣的機會也實在太少,金莊人有的一輩子也沒碰上一回。因爲要娶大路外的媳婦,不僅要有體力,有一身的硬功夫,還要有勇氣、智慧,是山村裏最傑出的獵人與射手。金莊小夥子外出娶媳婦的,每一代都有好幾個,他們都是村裏當時最棒的年青人,可娶回媳婦的只有六人。
  然而今天居然進來了五個外鄉人,而且全是女子,皮膚白晰漂亮的年輕女子,她們沒有男人陪伴!這不僅是金莊開天劈地從末有過的奇事,也是金莊人至今也想猜不透的迷,她們從何處來?

金莊人怎麽也不能相信她們走過了要走五天五夜的野獸出沒無常荒無人煙的山路。金莊人傾巢而出。女人和孩子沖在最前面步步緊跟,男人們則在二旁的山坡上不遠不近地站著。
  五個女人神采奕奕走近。除一人尼姑裝束外,其餘女子都身著緊身旗袍,渾身上下根本看不出一絲長途跋涉後的痕迹。她們淋浴在燦爛的初陽下,白晰的臉裏透露出朝霞般的紅光,她們微笑著,笑意也如出水芙蓉般的滋潤,她們款款而行,隨她們而行的仿佛是春風細雨和那輕拍沙灘的海浪。金莊一片寂靜,陷入了夢遊世界,金莊人一個個像夢遊者跟隨著她們前進。
  五個女人徑直往尼姑庵走去,尼姑庵裏老尼姑早在門口等候了,一行人見面垂眼擡手道了:“阿彌陀佛!”便進庵合上了門。
  合上庵門的那一刻,全村的人才深吸了一口氣,恍如夢醒。人們張開嘴不約而同地說,是仙女下凡?
  這一夜,金莊人失眠了。婦女們擠在離尼姑庵最近的房子裏議論,男人們集在老族長院裏抽煙,孩子們圍著尼姑庵的圍牆轉。這一夜恰是八月十五,月亮圓圓地從西邊挂到東邊,直等到太陽升起後才消失。這一夜我家婦人倒沒出門,卻都圍著我坐,她們認定我的出生與這一群不凡女子有關,一定是前世結下的緣份。這一夜對這一切漠不關心的只有我一個人,至從落地叫後,除吃奶外,我一直渾然大睡,不曉人間。
  第二天一早,老尼姑請來了村裏的老族長。
  當天下午,老族長敲起了鑼召集村裏人開會。當家的男人回家後扔給女人一句話:“月初送7歲以上12歲以下的娃到尼姑庵讀書,城裏來了女教師。”
  第三天,老尼姑帶著那日的年輕尼姑向山村裏人化緣告辭。留下尼姑庵當金莊孩童的學堂。
  村裏人說,仙女下凡教童識字來了。

      四
  也許我真的與女教師們前世有緣,小時候我一哭,家裏人只要抱著我到學堂裏去,我便安靜得像一隻小貓。姥姥說我,從會看人起只要看到女教師就會笑。媽媽說我,不會走路時,幾乎天天要姥姥抱著去尼姑庵。一會走路,下地就往尼姑庵跑。
  當然,那時天天去尼姑庵的不僅僅是我姥姥,村上婦人孩子有事沒事都愛往尼姑庵裏跑。整整半年村上婦人們碰面談論的全是尼姑庵與女教師,幾乎天天有新發現:
  “她們人人有一個放得進嘴裏的小刷子,飯吃好了就往裏面刷,說是衛生。”

   “她們喝的水要先放幾天,用一種仙粉漂過。”
  “她們人人胸前有一個罩子罩著奶子,說是胸罩。”
  “她們每天起床要先在樹林裏吸氣吐氣地練仙功。”
   “她們吃飯前要先閉上眼睛,嘴裏念著什麽,最後在胸前劃個十字架,說一聲阿門,才拿筷子。”
   ┅┅
   最重要的發現是她們會號脈看病,會上山采草藥。還有一隻萬能藥箱,裏面全是她們帶來的仙藥,誰頭痛得利害,誰拉肚子,誰發燒,都只要吃幾顆藥就行了。這個發現最讓山裏人受用也最能贏得山裏人的信賴與恭敬。
  你想想誰有這麽大的能耐?即能識文斷字當先生,又能看病治病是大夫,過日子的一招一式與山裏人不一樣,還長得個個似仙女。甭說是山裏人就是現在的城裏人也沒這大本事。山裏人本來就對她們存有神密感與敬畏心理,目睹了她們的本領後愈來愈相信她們是仙女下凡,對她們態度愈發恭敬。
  恭敬其實是一種不穩定的情感,它隨著可知度而變。人們對某一事越是無知,或越是覺得不能介入,其恭敬也就越向崇拜發展。村裏人漸漸把女教師當作觀音送下來的菩薩,乃至發展到對她們頂禮膜拜。
  半年後的一天,老族長的外孫出紅痘高燒不退,奄奄一息,送到女教師的尼姑庵。三天後,老族長見女教師竟還給他一個生龍活虎的娃娃,不由腳一軟,跪下磕頭,直說:“觀音顯靈!觀音保佐!”在一旁的山裏人也都腳軟,跟著跪下磕頭。山裏,族長的舉止往往是權威,代表山裏人的思想行爲。我爺這麽一磕頭也是正式確定了女教師的地位,她們是仙女下凡,是觀音菩薩的顯靈。山裏人見她們的面,腳便不自主地軟下。直到有一天老族長敲鑼召村裏人宣佈:今後誰見了女教師都不能下跪,要不她們就要回天上見玉皇大帝去了,山裏人才不再向她們跪下。只是嘴上畢恭畢敬地稱著教師,心裏卻在叫菩薩。山裏祖寺堂裏的香火每日都給山裏人點得旺旺的,他們真心誠意地感謝菩薩。


  直到今天有一件事我總不懂,女教師們好像對這一切都不知道?她們並不在意自己成了山裏人的崇拜偶像,好像也沒意識到自己已成了被崇拜的偶像。她們不清楚正是因爲這份崇拜,山裏人才會對她們唯言是聽、唯命是從。
  她們到金莊後,好像是一群天使,完全按其善良的本性行事,除了極認真地教好書外(她們讓村裏每一個男孩都會識字),還真心誠意地提出了一些改變山村不良狀況的建議。女教師的話,就是玉皇大帝的聖旨。族長聽了每每都恭敬地說:“你們說怎麽辦就怎麽辦。要人我給你派工,要物開單子我讓人給你們籌。”於是每每都讓女教師們深感山裏人的厚道純樸明理。由此,她們更希望金莊興旺,更感到自己責任重大,每天爲山裏人忙個不停。


  山裏人從不刷牙。女教師們先教孩子們學會了刷牙,而後讓孩子們帶牙刷分給家裏人。
  山裏人飲水、用水全在一條穿村而過的山泉裏。女教師們讓人分了三條水流,每一條說明用途,不讓山裏人再混在一起用。
  山裏人沒有電,女教師們先自製了沼氣池,不僅用它給學校點燈,還用來做菜燒飯,後在村裏推廣,二年後金莊家家戶戶都用上了沼氣。
  山坳的東頭有一眼常年冒熱氣的泉眼,山裏人一直不敢碰,女教師說那是溫泉,能治病,讓人用山上的木頭搭了二間小屋,分男室女室。在女教師的規定下,山裏人開始在裏面“冶病”─一每人每月必須在此洗一個澡。
  山裏不識字的成年人的9成,女教師們辦起了夜校,掃盲班。
  女教師們還教山裏老人練氣功,說能防百病。還把婦人們集中起來,給她們上女人病的防治課。
  不過在女教師們指揮下村裏人幹的最大一件工程是用石條鋪平了三面翻山越嶺的羊腸小路,將金莊與三面環山處的村落連在一起。這項工程化去了山裏人整整三年的時間。在我5歲那年她們又開始指揮村裏人鋪通往山外的路。
  變化很快顯示出來,山村活潑起來,本來沒有沼氣點燈時,金莊人天一黑老老少少就上床睡覺,村裏死一樣地寂靜。現在家家有燈光,村落裏不時有人走動,成年男人們去夜校學識字,姑娘們三三兩兩去串門做客,不時有脆耳的歌聲傳出某家的窗口。本來村裏每年總要莫名其妙地死幾個人,現在不僅很少死人,連生病的人也很少。不過,變化最大而且最引人注目的是,山裏的女孩子都變得漂亮起來,十五六歲個個如出水芙蓉。只二年功夫,山坳裏出美人的聲譽就遠揚山外,竟有城裏富翁千里迢迢來此選妾,相中後見面禮就是一匹稠布。以後,山外人娶山裏人,沒有一匹稠布,甭開口。山裏的小夥子也由此生福,不用再走幾天幾夜,趕幾百里路去相親,大多是媒人自己找上門了。山外人紛紛傳說,這個山坳仙女下凡,有仙氣,是塊風水寶地,娶這裏的姑娘,會發;嫁給這裏的小夥子,有福。


  我6歲那年自然不懂得這些,與山裏同齡孩子相比,我不僅矮半個頭,而且不懂事。或許是身體虛的原故,兩隻眼睛老是白日做夢,幹事總很恍惚。也許這真是“愣病”。但我喜歡女教師們卻是與生俱來的愣病。我從小就一直盼望著當她們的學生。那天母親說要送我上學去,我硬要母親給我換上一件土紅色的外衣,那是我唯一一件有顔色的衣服,是母親用她的舊衣改制的。我覺得,要讓這麽漂亮的女教師們喜歡我,只有穿上紅衣服。

女教師們其實早就認識我了,見我直望著她們,便伸手摸摸我的頭,陳教師還蹲下來拉拉我的衣服,果真稱讚我真英俊。我立即興奮起來,又重復了我的志願:“我要讀好多書後,娶一個山那頭的媳婦,帶她到天那頭找樹去。”還沒等家裏人表示情緒,女教師們全蹲下身,這回是摸著我的臉蛋,個個驚喜的樣子,說:“哇!山裏出了個志氣娃。”她們領著我走進了尼姑庵裏的教室。
  不知道那時有多少學生注意過尼姑庵的內部環境,我從小就熟稔了裏面的一切,至今還歷歷在目。三間總是用白粉刷得很白的教室成“門”形排例,房子前面全是花廊,中間的空地上是一個大花圃,長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草。一進門就像進了一個花圃,春夏秋冬開著不同季節的花朵。誰都不明白,女教師們是從哪里採集來這麽多顔色,將它們的極其光輝奪目地集中在這裏怒放,每次看到它我都會不自覺地圍著它繞好幾圈,沈浸在花的世界裏,恍然地覺得自己像陶醉在花叢中的蜜蜂。離家進城後,我曾遊玩過許多花園,總想重溫小時候的感受,但不管花草怎麽奇妙,還是沒有那樣的感覺。
  女教師們對我也是對所有新生的第一個吩咐就是不許弄壞花草。
  我怎麽肯去傷害這些極致的花朵,上學堂的第一天中午我就上山采了好多杜鵑、黃菊種在花圃中,因爲有新生在亂跑中踩壞了花圃的一角。女教師們又一次驚喜地蹲下身,幫我一起種花,稱我是小天使!護花神!這一次,她們一一吻了我的臉。她們的臉比母親更溫熱、細柔,還散發著一種清香。
  沒想到我的愣病竟會得到女教師們的親睞,她們不僅認爲我很有天賦,而且心地善良。我也因此得到了女教師們格外的關照。她們叫我“小天使”,下課帶著我走,放學送我回家,還常教我一些別的。於是我會唱得歌比別人多,還學會了寫詩畫畫。女教師常向我父母報告我突出的天賦,還不時地說,這裏小學畢業後,應該送我進城讀中學去。她們對我說,山坳外的天地更大、更精采、更漂亮,有許多這裏從沒見過的東西,志氣娃要走出去。

     七
  本來,女教師的話是很有權威的。我讀書的第二年,女教師們竟說服山那一頭的一戶外鄉人家爲其女兒退婚。
  這事發生在冬天。那日下午,學生已放學,只留著我呆在教室裏做教師爲我多佈置的作業,那時我的學習遠遠超過同學,教師們爲此經常給我加班加點,她們說,要培養我成爲這裏的第一個狀元。我做得正專心,突然覺得窗口有人,擡頭,果然有一個頭。那頭見我看到了,慌張地一沈。


我正納悶,只聽“嘩啦”一下,傳來輕輕的呻吟聲,好像是個女孩子。我趴上了窗口,下面正是一個女孩子,剛才是疊著磚頭往上,此時跌坐在地上,手揉著踝痛得咧嘴。
  我不由地問:“很痛嗎?”
  女孩一驚,倏地站起,我才發覺她比我大,但我不認得。山裏沒人陌生人啊。我忘了她的疼痛,好奇地問:“你是誰?我怎麽不認得你?”
  女孩子定眼看了我。她眼睛好大,有點像女教師的大眼睛,臉蛋沒像女教師那麽白,不過很光滑,紅通通的。她身著紅上衣、黑褲子,脖子上圍了一條白色的頭巾。不知怎麽地我馬上覺得親近起來。見她不回答就說:“我是這裏金莊的正房孫子,就我這麽一個。”
  女孩竟被我的話說笑了,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女教師們說過:“不刷牙,牙齒要黑。”我看見過山村裏女孩子的黑牙齒。這麽一溜神,嘴裏就冒出一句:“你也天天刷牙?”
  女孩子好奇在反問:“什麽叫刷牙?”
  “就是拿一把小的刷子在嘴裏上下刷,女教師說,這就是衛生。”
  “衛生?”
   我認真點點頭,擡手,指著不遠處的一個水塘。“女教師喝的水,還要放白粉漂過。”
  “女教師就是仙女嗎?”
  “村裏人都這麽說,可是女教師說她們是讀書人,城裏來的。”
  “我們那裏人都說她們是天上派下來的菩薩。”
  “你們那裏。哪里?”
  “山那一頭。”
   我一愣,急切地:“翻過北山的山那頭?”
   她肯定地點點頭。
   我望著她,竟不知不覺地恍惚起來,一個聲音悠悠響起:我要娶一個山那一頭的媳婦,帶著她到天那一頭找樹去。
   “小天使!和誰說話?”我一驚,回頭,夢醒,但一下子轉不過神,直愣愣地看著叫我的女教師。“又犯愣啦。”女教師笑著輕柔地拍了下我肩,將頭朝窗外一看。“噢,有一個漂亮女孩子哩。哪一家的閏女?”
  我完全清醒過來,忙說:“教師,她是山那頭的。”更快地把頭轉向女孩,“叫什麽?到這裏來幹什麽?”
  女孩子不語,望著女教師竟哭泣起來。
  女教師拉著我轉身跑出尼姑庵,站在女孩跟前。
  長大些我才知道,她是從山那頭“逃婚”的。山裏人早婚,家裏給她許了一個大十幾歲男人,個子長得比她還矮,她不願意。家裏人嚇唬她說,不願意就不管你,看你吃啥穿啥?她說我當仙女去,讓觀音娘子管我。家裏人自然認爲她是說胡話,嘲笑了她一番。於是娶親的那天一早,她穿上出嫁的衣服翻山越嶺尋過來了。那裏人都說山那頭有仙女,在尼姑庵裏教書。

  這日,女教師們讓我自個兒回家,她們緊緊地擁圍著女孩,像一朵朵花瓣簇擁著花蕊,榕樹纏繞著青藤,被風聚集成一團的雲彩。我獨自在路上走著,又這麽恍惚起來,嘴裏溜出一首歌來:“天上的花兒是雲彩,挂在樹上滿山開,地上的花兒是春天,開在眼中曖心田。心裏的花兒是女孩喲,開出心窩當神仙。”我只知道,女孩要求女教師們將她留在尼姑庵裏,她什麽都能幹。我想我可以天天看到她了。
  第二天一早,我第一個到校,女教師們卻說,今天停學一天。她們要送女孩到山那頭去。我一驚,立刻著急起來,嚷著:“不讓走!”說罷,全然不顧女教師們的細語相勸,一頭沖進尼姑庵。
  女孩安祥地坐在女教師的住房裏,正在梳頭。見我沖進來,有點吃驚,站起。
  “你要走?”我問。
  她點點頭。
  “還來不?”
  “不知道。”
  我愣了,急得滿臉通紅,竟沖口一句:“我不讓!”
  女孩覺得奇怪,問:“爲什麽?”
  我愣愣地說:“我要娶山那頭的媳婦!”
  女孩嚇了一跳,後退了一步,但立即笑了起來,笑聲像一連串的響鈴,清脆可耳,很有感染力。我心那一塊團焦急像霧隨風吹去,神志悠蕩起來,不由地咧開嘴,笑著看她。外面有人叫我,女孩馬上收色,命令我:“這話不准再說,再說看我打你!”我竟朝著她點頭,隨那叫我的聲音招去。
  叫我的是我爺爺,女教師們好像剛與他談完什麽事,個個臉色沈重。我爺叫我回家。那時的我真是愣得可以,一高興就忘了今天不讀書的緣由,跟爺爺回了家。半上午,我突然記起早晨女教師說的要送女孩回家的事,心一呆,就死命地往尼姑庵方向跑。一見尼姑庵的門鎖上了,我心裏一陣茫然,像所有的東西都被人掏光空蕩蕩一片,神志恍惚起來,愣愣地在門口坐下,犯起了“愣病”。我忘了我是怎樣回家,也不知道那日有沒有吃飯。事後母親告訴我,那日我入魔似的就是坐在門口不肯回家。爹把我抱回後,我癡坐在自己的門口望著北山到天黑。
  其實,當天夜裏,女教師們就凱旋而歸,而且帶回了女孩。


  幾天後,女孩向我敍述了那天一行人去山那一頭的情景。
翻過山,還沒進村,就見村口集了一大堆人。女孩不敢走,教師們說:“不怕!”將女孩夾在她們中間,往前走去。她們看見村裏人原先還指手劃腳、竊竊私語,等她們走近竟全無聲息,只留著眼睛注視著她們。

  等她們走過,稍許,有一婦人喊:“你家人都在族裏!”女孩一愣,不敢走了。她的事鬧到族裏,不會有好戲。還沒等女孩多想,女教師們又說:“不怕,就到族裏去。”催著她走。
族裏就是本族的祠堂。她們走到門口,只見門敞開著,門口無人靜靜的。剛想跨入,聽到裏面傳來一個女人的哭泣聲。女孩立即縮腳、變臉,輕輕地說:“我媽。”女教師們隨即拉起她的手,再說:“不怕,我們進去。”
  沒想到她們一進屋,裏面的人全恭恭敬敬地起立。族長說:“四位辛苦,四位辛苦!我的女娃不孝,有勞四位操心,風雪千里,功德無量,我替村裏人在此一併感謝了。”說完一個長揖。女教師們一時呆住不知如何回禮。女孩她媽便一個快步上前要拉女孩,女教師們才猛醒,順手將女孩攔在背後,開始艱難地說明她們來的目的。
  我問:“女教師們說啥?”女孩說,“我聽不懂,全是天上的話,可聲音象山上流著的溪水好聽哩。”
  “你爹娘懂嗎?”“不懂。”
  “咋同意了?”“女教師說讓我跟著她們讀書,過不了幾年也能象她們這樣。”
  “你能嗎?”“不知道。要讀好多書哩。我爹娘說不是人人都能成仙女的。”
  山那一頭村叫郭村,二十幾戶人家,不知怎麽地,這幾年村裏流行男人病,二十來歲的壯青年,一個個面黃肌瘦,沒得氣力,山上地頭的重活只得讓女人幹了。村子不景氣。村子窮,來說媒的人就少,村裏開始有了光棍,同姓的也開始通婚。近年聽說山那頭金莊交了好運,來了四個仙女般的女教師,惹得這一頭羡慕不已。有好多人想娶山那頭的姑娘,但山裏人窮,拿不出一整匹綢布,只好罷。他們很虔誠地燒香半佛,想讓觀音菩薩開眼,也給他們一些好運。今日女娃帶來山那頭的的仙女,某不是好運的開頭?
  村裏的女娃逃婚失蹤,本是族裏一件敗壞風俗的醜事。可今天是她擁著仙女翩翩而至,莫非女娃也仙體附身?是啊,一般的女娃咋敢逃婚?
  且仙女下凡又不是爲別事,專爲女娃而來,女娃非仙也定不是俗人也。儘管山裏人聽不懂女教師講的婚姻自主等道理,但他們對女教師懷有一種敬畏心情,將她們看著是菩薩現世。他們心懷崇敬,神情敬畏,唯唯是喏,就像面對皇帝,匐匍在地上聽旨的忠實臣民。女教師們相中了女娃,要收她爲徒,自然只有讓她跟著走,婚,退嘍。女娃是山裏的吉祥,跟著女教師,能爲山裏帶來好運。山裏人知道得不多,想得也很樸素。
女教師們又一次沒想到女孩族裏人答應得這麽爽快,而且待她們恭敬熱情,他們在祠堂裏用村裏最高規格的禮節招待女教師們吃晚飯,飯後,組織了村裏十個最棒的婦女,打起火把送女教師回家。女教師們被感動得熱淚盈眶,以至覺得自己爲山裏人做事做得太少,與族長握手告別時再三表示,回去後一定與金家族長老商量,讓這裏的孩子也能上她們那裏讀書。
  目擊者說,那夜,山那頭打著火把送她們回來的婦女遠遠不止10個,而且還有男的,女孩的婆家五口人全出動了。一行人打著火把,接成了一條又長又粗的火龍,就像盛大的廟會。火,將雪嶺上的天染紅了一片,火,也將樹林裏的野獸趕得遠遠,路上她們連一隻野貓都沒遇到。山裏人說,那是玉母娘娘關照的。

  女孩不僅退了婚,還成了金莊第一個外姓的學童,而且是第一個女學童。在我們山裏,讀書娃從來就是男孩。老人們說女娃讀書沒用。我爺爺同意收女娃,足見女教師們的威望。
  從此,金莊尼姑庵學堂開始收外姓學生和女生,漸漸成爲附近幾個山村著名的小學。學生最多時坐滿3個教室。
  女教師們要是一直這麽和我們生活下去,多好。可至從她們領著山裏人用石子鋪平了出山的路後,山裏的事複雜起來。
這年,是我讀書的第三個年頭。路趕在年底前鋪好了,鋪路的人在小年三十騎著馬回來。回來時帶來了一個趕著馬車的商人。當天夜裏商人成了族長炕上的主客,我家擠滿了鄉親,大家聽他海闊天空地亂侃。
第二天商人在村落中央的空地上卸下了馬車上的東西,有一半東西山裏人認得:稠布、菜刀與斧子、獵槍及子彈等。還有一半東西山裏人認不得,什麽鏡子、手電筒、蚊帳、奶嘴、釘子、螺絲、板刷、肥皂、打火機等等,商人指著這些東西一一介紹用處:鏡子照人,瞧你這張臉多漂亮,用它就是八十歲的老太婆也會變成十八歲少女:手電筒照夜路,山裏鬼多,路又不好走,有它就不怕山鬼來與你們找物件;嘿,新郎新娘坐在蚊帳親嘴過生活勝似活神仙;小娃兒嘴饞,吃飽了娘奶還咬著奶頭不放,讓他咬著這個奶嘴,當娘的好去找快活;小夥子,把這些釘子住牆上一釘,就是給媳婦收拾了房間,婆婆媽媽的東西都好挂在牆上嘍,你媳婦保管高興得要親你;老婆子,年紀一大行動就不便,莫愁!有這板刷肥皂,就免你老人家要走到溪埠頭去敲衣槌衣,肥皂一搓,水裏一洗,幹了穿在身上比新衣服還亮堂;老爺們兒,抽煙袋兒,打火機一打,火就著了,抽起來帶勁!┅┅走,走,走!去將家裏藏了幾輩兒沒用的東西,或者山裏的野味兒,拿來與我換這些有用有趣的東西。



  村裏人圍著這堆東西,東翻西翻,不時被商人的語言逗得哈哈笑,但沒有一人輕意動彈。突然有人說:“女教師來了。”村裏人自覺站起,讓出了道。女教師們輕聲款步,笑著與村裏人招呼後便審視這些東西。口舌伶俐的商人見人群中突然冒出一群非凡女子,驚呆得說不出一句話,稍後回神才記起聽說的仙女下凡的傳說,明白非她們莫屬。但他畢竟見過世面,並不相信人間真有仙女。於是定睛後便揮灑自如了。
  “幾位小姐從天而降,真是與世不同,怪不得城裏人都說這裏出了仙女。在這裏呆了好久吧。瞧,這些日常用品再夠你們用幾年的,你們中意了八折優惠。”商人一邊說著一邊將一個小包裏的東西抖出來。女教師一看,是牙膏、擦面油、粉撲等化妝品。“這些我本來是不拿出來的,這裏人不會用這些,可你們會用,我看一眼就知道你們是城裏的大家閨秀,讀過大學,是當地的才女。”
  女教師們互相望瞭望並沒有搭商人的話茬,管自己選了些牙膏、擦面油、鏡子、蚊帳、肥皂、板刷、打火機、釘子等,給了商人幾塊銀元便走了。
  商人一直到女教師走遠,手裏拿著那幾塊銀元,眼晴還愣愣地盯著她們消失的地方。直到村裏人問:你認得她們?商人才倒吸一口氣,穩了神,“認得。這樣的小姐城裏多著。不過她們長得著實漂亮。可惜,可惜,藏在深山坳,無人能相知。”商人信口開河說著,直爲女教師們搖頭。他還拈著手裏幾塊銀元:“這也只有大戶人家才藏著,現在市面上都用大洋了。”
  一聽商人認得女教師們,村裏好事的女人們都來勁了。自然她們依舊崇拜女教師們,見女教師們買了商人的貨,她們也拿來了不知幾代人用過的舊壺、老瓶及一些放在角落不知多少年的破畫,或者山裏人的特産人參、野果、磨茹等。但是在與商人打交道過程中,她們更願打聽女教師們的事。商人走後,村裏開始流傳女教師們來自一個大都市,她們是逃婚到這裏的。在這世上並沒有仙女。


  有關女教師的流傳,開始並沒有多大影響。族長不聽,男人們不聽,不過是婦人之舌多事非而已。女教師依舊忙自己的。直到有一天,尼姑庵學堂改名成金家堂小學。
  商人走後,山裏的筍開始頂土時,一日,一輛吉音車沿著石子路搖搖晃晃進了村。車上跳下二個城裏人,說是縣府官,來視察學校。他們和女教師們談了很久,又與族長見面,然後在村裏祠堂召開了全村大會,會上縣府官高度讚揚女教師們放棄城市優越的生活主動來到這裏當教師,培育新苗改造山區的行爲,當場挂出一片錦旗,然後宣佈學堂正式樹牌叫“金家堂小學”,任命女教師們中年齡最大的王教師爲“校長”。他們認真地說明女教師們是政府派出的政府教師,這所小學也是政府的小學,這裏上學的孩子將享受政府學校待遇,小學畢業,凡成績優秀者,可以免費進城上中學。
  於是女教師們的身份明白無誤了,她們是城裏人,政府派來教書的,於是女教師們不用我們學生每月提供口糧了,政府每月有工資給她們。果真,她們拿來一個一個圓圓的大洋,與村裏人換口糧、疏菜。於是有吉普車每月進來一次,女教師們說是郵差,給她們送信、送工資的。
  講到送信,附近幾個山頭本有個信客。他每年臘月裏回來,帶上外面讓他捎回的信、物,開春後四周山裏一轉,背上個包裹出門,風雨二三十年。山裏人曾見他帶回過幾個女人,但一開春總是帶著女人上路,沒有一個女人在山裏落戶。問他,他嘻嘻一笑,“窮信客,沒家沒業的,一年到頭搭在路上,誰願跟我一輩子?”信客是金家族的人,父母早逝,又無兄無妹,一年到頭在外,心裏倒無牽無挂,而且每每回家,又被山裏人家輪著請入家朝南坐定,要他大講特講外面的世界,每每講得酒足飯飽,昏昏入睡,日子過得倒自在。只是去年臘月回來,一次酒足飯飽昏昏入睡,第二天竟起不了床,兩隻腳的關節處痛得曆害,後來雖能慢慢移步,但絕不能跑遠路了。
  此時正是金家堂小學成了國民學校,上面規定必須按國民政府統一編印的新式教材上課,學校裏正缺一名地理教師之際,女教師們都曾與信客打過交道,知道信客儘管文化不高,但幾十年遊歷各處,又代寫過無數封信,且善言辭,彼有點口才,他每次送信回來吹起外面世界,繪聲繪色,總把山裏人說得一愣一愣地發呆。眼下缺教師,自然想到了他,讓他教小學地理或許比正經學堂出來有更棒。可女教師們心裏又有點發毛,本來是清一色女教師,夾入一個男性,不太順氣。好在她們一心想著學校、教書,便自覺地抛開雜念,請信客當上了金家堂小學第一個男教師。信客註冊時,寫:金福生,年齡:46歲。
  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金福生前輩子無家無業,而現在不僅吃上皇糧,而且有媒人上門爲他說了一門親事,女方雖然腳跛,但年輕,相貌也不錯,金福生一見鍾情,選了個好日子娶了過來。不出三個月,他女人就爲他懷上了胎,金福生的日子過得滋潤起來。
  而女教師的日子卻少了許多光環。她們的身份一旦明白無誤,村裏人立刻鬆懈,看她們的眼光也隨之世俗。於是女教師的周圍少了以前的氛圍,沒了神秘,也沒了的崇拜,仙女的光環漸漸剝落。

不過這些變化女教師們並沒感覺,或許是感覺了也不在意,她們感覺到的是一種從末有過的壓力,因爲她們已是政府的教師,她們要按政府的要求去辦,她們一向辦事認真,因此一個心眼要將政府的學校辦好,與以前相比,她們工作更忙了。她們好像沒時間再與我隨便說笑,也沒那麽多的時間再憑興致帶學生上山采花。她們制定和頒佈了學校規章制度和學生守則,她們每星期總要開好幾次會,周六是全校師生會議,總結一星期的情況,表揚或者批評一些人;周一是老師工作佈置會;周三是學生幹部會;周五是老師業務交流會。她們開始輪流隨著郵車進城學習,每次學習回來總要開一個師生大會傳達上面精神與學習經驗。她們力圖將金家堂小學完善正規化,力爭與縣裏小學媲美。在穿戴上她們也不再老穿旗袍,開始穿進城買來的套裝西服,還說城裏女人都這麽打扮的。女教師們越來越城市化,村裏人也越來越把女教師當作城裏來的外鄉人了,人一旦視對方是同類,便多幾分親近,村裏女人們與女教師們親熱了許多。
  人呵,太神秘感了,就會成爲偶像,被人捧著,活著不真實。而透明度太高了,讓人一眼望到底,又容易遭人斜視,活著是非多。被視爲仙人神人的,幹什麽出格的事凡人都不會多心多言,而凡人只要一星點兒與別人不同,就會惹出大麻煩。我寧願女教師是仙女而不是凡人,讓她們事事如意,無憂無慮,不要失敗。

十一
  金莊小學的女教師們第一次受挫了。
  那日放學女教師們跟我回家來找我族長爺爺,要他根據根據政府的統一教學規定,將小學旁邊那塊約二畝的地改建爲小學的運動場。
  山裏很少有大片平整的土地,小學旁邊那塊地是村裏最大最好的一塊平地,平均畝産要比別的高出二三成,很被山裏人看重。
  果真,我爺一聽,瞪大眼睛:“將地改爲運動場?”他不相信自已的耳朵。
  聽得明白無誤後,我爺爺悶著頭管自己猛抽煙,不言語,足有一袋煙的功夫才擡眼,問:“運動場是幹嘛的?”
  “給娃跑步?讓娃在俺命根子上跑步?”我爺一聽女教師的回答,把煙袋往地上一扔,起身,吼起了嗓門:“糟踏青稞、麥子┄地裏的糧食!那麥子在抽穗的時候,不論哪家的豬溜進地裏,村上任何人都可將它逮住殺了。現在要叫俺娃在上面跑步!作孽!作孽!”
  於是不再聽女教師們的任何解釋,我爺沈著臉,袖子一抛管自己邁出了門。
  女教師們悻悻而歸。



  當天晚上山裏人都知道了這件事,他們不約而同地來到我家,與我爺一起悶悶不樂地抽煙。接著議論紛紛。說孩子讀好書就是了,搞什麽運動場,女教師多事惹事。說原以爲城裏人見識多,可也會幹蠢事;說到底是娘們,娘們有啥好主意;說本來心裏就覺得女教師和咱們不對路,瞧,出事了。我心裏向著女教師們,但是小輩不能插嘴,心裏竟悶得發慌,不知不覺神智恍惚起來,朝著爺爺搖晃著過去,大叫一聲後,兩眼直愣愣地盯著爺爺,嘴上說不出話來,衆人一見知道我又犯愣病了,便散了場。那天晚上我好不容易哭出聲後,哭聲響徹山坳,滿村人被我的哭聲弄得心神不定。事後姥姥說我哭得比哭喪還慘。
  仙女般的女教師的已不復再存在了,這天真像送葬日。

十二 
  儘管這件事最後由金福生出面與我爺談妥,山裏人給小學在山腳的背陰處選擇了一塊茺地,還派工將那裏平整乾淨,但村裏人議論女教師們已不用遮擋,無所忌諱。有關女教師的流傳再次地村裏走俏。女人說,男人聽。不少人越來越相信女教師是城裏逃婚來的大家閨秀,要不哪敢護著山那頭逃婚的女娃。
  而另一個流傳更弄得金莊人惶惶不安互相猜疑。
  村裏有一個盜墓的老頭,死去多年,他兒子最近透露,他爸在世時曾對他說過,他和爺爺盜墓時常盜到空墓,都是那些年輕女子訂婚後,男人突然死了,儘管連面都沒見著,也跟著自殺。一般都給厚葬、立牌坊。他們盜墓時只見物不見人。他兒子的言下之意很清楚,這些女教師說不定就是從空墓裏逃走的後代,她們媽媽家裏的人先讓她們假死裝入棺材埋了後,半夜將她們挖出來,讓她們連夜逃走。她們逃生在外,思念家鄉,愧有生之年不能盡孝,又享受過城市文明,深感家鄉人的貧窮與落後,便讓女兒們讀了書,結伴前來當教師。

十三
  大哭一場後的我,還是混然不曉人世,讀書依舊,親女教師依舊,閑著也依舊喜歡與山那邊女孩玩。她叫郭茶花,我稱她“花姐”,她管我叫“陽弟”。她與後來許多外鄉學童一起,住在村裏爲他們搭建的宿室裏,緊挨學堂。我常與她一起山上采花,收拾學堂裏的花圃,與她一起躲迷藏。我們還玩打仗,她帶著外鄉學童,我帶著本村學童,一隊在山上,一隊在山下,玩得很野。
  一日,姥姥開晚飯時分又找不到我便在家裏嘮叨,“這娃子老與逃婚的女娃瘋玩,女教師也不管,以後要歪了”。這時我正沖進屋裏,聽到姥姥的話,發愣。
  以往姥姥說什麽,我不在意,一方面不懂,另一方面家裏人知道我與女教師親,不怎麽當著我面議論。“你們說誰?”我問
  姥姥順口答:“說你和花姑娘哩。”
  “我們不好?”
  姥姥一愣,“你好,那個丫頭不好。”
  我急了,認真說:“姥,花姐是來讀書的。”
  “女孩子家讀啥書,會針線就行了。”
  “老師說,男女一樣。我能讀,花姐也能讀。花姐書讀得好呢。”
  姥姥樂了,笑道:“我家孫子看上她嘍。”
  媽媽喝道:“娃子,看你瞎說。”
  我心裏立即委屈起來,當下往地上一坐,發愣:“我就不准人說她。我和她要好。”
  姥姥見狀忙哄著我:“好好好!那女娃好,與你要好,給你做媳婦。”姥姥邊說邊笑:“俺家孫子會給人護短了。”
  家裏人也都笑著哄我,至從我犯愣病大哭一場後,家裏人特怕我再犯病。只有爺爺看著我不吱聲。
  沒想到就從第二天起,花姐見到我就躲,放學後也不來找我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我憋了幾天,終於有一天放學在花姐的教室門口將她堵住。花姐神情慌張,低聲求我:“陽弟,讓我走,別讓人看見了。”我不理采,只顧自己愣愣地問她:“這幾天爲什麽不理我?”她眼紅了,卻不回答。見我逼急了,恨恨地跺了下腿,說;“你問教師去。”趁我一愣,從我身邊跑了。
  我愣愣地走進教師辦公室,教師們倒全坐在那裏,但一聽我的問題個個滿臉憂鬱,不說話。倒是金福生教師低聲與校長說了句什麽後站起,走到我身邊認真地問我:“你相信老師嗎?”我肯定地點點頭。“能幫老師一個忙嗎?”我更肯定地點頭。“好!”金福生將我拉到他對面站定了,伸出手指:“絕對保密!敢勾手指嗎?”這還用說,我環視了四周的女教師們一眼,堅定地勾住了他的小手指。”
  接著他說了一通讓我至今難忘的話。
  “花姐要當仙女了,但要煉整整三年的仙功,在這期間不能隨便和別人說話,尤其是與她的好朋友說話,要不就煉不成功夫。你不僅不能與她說話,而且要給她絕對保密。”金福生一臉嚴肅,定定地看著我,我先是一驚,但立即深感責任重大,自覺巍然頂立,比他更嚴肅地點頭。金福生摸了我的頭,“學生中,老師就只告訴你一個人,花姐的事全靠你啦。要不,花姐就要被趕回家去了。”我一下子懂事似地莊重表示:“老師放心,我絕不去找花姐說話了。”

  走出門口,我聽見女教師在問:“這樣行嗎?”金福生說:“行,保准管用。”當下我心裏還真氣那不相信我的問話呢。心裏一下與金福生親近起來,自然想起了他的種種好處。金老師儘管當老師不久,但與我們學生倒很投緣,說話很中聽。而且他很會講故事,總是講一些女老師們從沒講過的故事,如鬼的故事、梁山泊上108條好漢的故事,曹操劉備打天下的故事,他講故事很帶勁,我們每每聽得忘記時間,常常打過下課鈴了我們還不知道。這次學校運動場的事也多虧他調停,他與我爺爺談了一會兒,我爺爺明白了運動場的用處,最後定下了山北面的那塊荒地。我爺說過金福生這人明理,加上外面跑得多,見的世面廣,有學問,而且是本族人,貼心,靠得住。

十四
從這後我與來福親近起來,閑著沒事就跟在來福後面轉。來福好說話,跟著他總能聽到許多有趣的事兒,有一次他給一戶人家送信,一隻貓身狗臉的小動物撲過來嚇了他一跳,主人卻說它不會咬人,管它叫“西西”,來福說它的爹爹一定是只花狗,而娘是一隻花貓:他還看見過黃頭發藍眼晴白皮膚的人,他說這些人叫洋人,因爲他們身上有一種羊臊味,又是從大海裏出來的。他知道大海上面還住著許多洋人,要到他們那裏去,得坐大船,走三百多天的路……。他講的新鮮事,每次都讓我好一陣子思想,我想出山去看看。來福說只要我考上中學就能看見許多新鮮事兒,我讀書更用心了。
  當然,我也牢記來福的叮囑,心裏想著花姐,但決不再去找花姐,就是迎面碰上也一定扭頭回避。開始這滋味真不好受,心裏悶著想哭,來福知道我的心思,便教我算日曆,這三年有多少個月、每月有幾天?一天天過去,算一天少一天,三年不就很快過去了嗎?於是我癡迷起日歷來,每天都要排算一次,這麽排算到後來,我成了日曆通,只要問我這三年中的任何一日,我就會答出這日是初幾;問我這三年中的任何一個初幾,我就會答出這天是什麽日。女教師們驚呼我是數學天才,說有機會要帶我去城表演。
  可是花姐只練了三百八十七天的仙功,我就犯禁了……
  事情還是出在運動場上。

十五
  運動場修建好後,教師們向全校學生宣佈,以後每星期要增設一門體育課,每年要開一次運動會。


山裏娃第一次接觸體育,開始好奇得很,蹦蹦跳跳熱情很高,但沒幾次年齡稍大的女孩子就害羞起來,她們發覺運動時要將衣褲貼身纏著才能行動自如,可衣服一貼身那女性的線條就明白起來,自已看了也不習慣。而且常是挽衣袖卷褲腿的,露出的手臂與大腿,這麽站在男孩子面前,自己都覺得很彆扭。
  山裏女人穿戴寬鬆、樸實,女人們讓自己鮮亮的手段就是穿鮮亮的衣服,紮鮮亮的頭飾。姑娘長大,白晰的臉上透出紅暈,象樹上熟透的紅蘋果,象天上的朝霞,就是美人。由於山裏氣候偏涼,就是夏天,氣溫也不會超過三十度,因此不會熱得非穿短衣短褲不可。她們沒有坦胸露背、光臂露腿的習慣,於是也就沒有坦胸露背、光臂露腿的審美觀。加上長期以來的傳統婦道教育,雖說幹活時她們也常挽手臂卷褲腿,但平時空閒著若這樣便被視爲一件不正經的事。拿我來說,在家裏我也從來沒見過我母親穿短衣哩。
  女學童對體育課開始敬而遠之了,只有花姐熱情不減。
  女學童中年齡最大的是花姐,但她倒不在乎女娃們害羞的事,十分喜歡體育課,跑跳扔擇每次成績測試,班上總是她第一,男學童都比不過她。上半年學期結束時,女教師們從各班喜歡運動的學童中挑了一批成績優秀者,組織了一個校運動隊,讓花姐當了隊長,她是校隊中唯一的女童,女教師說她有運動員的天賦,鼓勵她好好練習,先在本校運動會上奪魁,創校紀錄,然後到縣學校運動會上爭名次,說不定哪天能進國家隊參加國際大賽,成爲巾幗英雄!同時女教師們進城聘請了一名體育老師前來執教。城裏的體育老師帶著他們整整訓練了一個夏天,臨走時對女教師說,這支隊進城能拿前三名!女教師們深受鼓午,每天抓訓練依舊很緊。
  金莊人都知道知道秋天一落葉時,學校就要舉行運動會了。他們從沒聽說過運動會,心裏挺好奇,見城裏來了教練,也常三三兩兩去村北的運動場上看。開始看到男娃們在老師指導下跳過一米高的橫杆,都會興奮,有時興起還會喊兩句。見花姐挽臂卷腿的上來,他們心裏驚訝女娃也能幹,但心裏總有點彆扭。花姐已十五六歲了,體態開始成熟豐滿,皮膚白晰,一跑一跳,女性的曲線一覽無疑,很是惹人眼。漸漸,村裏小夥子往運動場跑得勤了,只要花姐一出場,四周就是一片熱鬧。自然多了許多議論。


  小夥子說話野,講到女娃總將她與男人靠。一個說,花姐奶子大,能奶壯娃;一個道花姐屁股園,下崽子沒說的;另一個插言,皮膚也嫩白,抱著舒心;接著說怪不得逃婚,那老頭又老又瘦白虧了這身子,不如浪給山外的野男人。有人戲語:娶了她吧,答道,膽大說不准是破瓜;那去嘗嘗┅┅,說罷亂笑。話傳到女人耳裏女人想法就不同了,這外鄉女娃勾引男人,下賤。老人們則覺得要有所動作,他們以爲學堂讀書吆,娃子跑來跑去像啥,心野讀得了書?女娃讀書是奇事,還讓她亂跑亂跳,還像女娃,壞了規矩。他們找到族長,要他管一管這事。族長這時才發覺女教師成了政府人,不吃金莊人的飯,不是金莊的人了,咋能多管?得好生思量。
  族長先想到了金福生,請來福生一談,福生說,這事不好辦,我也不贊成女娃運動,但政府規定的沒法。再說,黃葉馬上要落了,學校裏爲運動會準備了好幾個月,現在運動衣褲都買來了,還請來了縣府的官,上面支援著,不開肯定不行,等開了運動會後再打算。

十六
  山上的樹葉兒變黃,漸漸飛落下來,運動會如期舉行。
  這日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是一個乙庚日。
  這日天高氣爽。太陽爬上山頭的時候,山裏人擠擠攘攘地全湧到了運動場上,金莊人男女老少幾乎傾巢而出,附近幾個山頭的凡能一氣走半天的年輕人也都趕了過來。山裏新鮮事兒少,出一件新聞在山溝溝裏轉半年一年的還是新聞。金莊小學要開運動會的消息已傳了一年,其內容已被時間想象充實得五彩繽紛,此時山裏人情緒高漲、興奮異常,只等得開場。
  運動場中央搭起一個簡陋的講臺,講臺的旁邊是觀衆席。我不是運動員,與一些同學跟著來福先進場維持運動會秩序。我們用繩子拉起了觀衆台,不讓山裏人隨便在場裏亂走,等著運動會開幕。女教師告訴我們,鑼鼓響起來的時候,運動員進場,那時我們的任務是攔在跑道邊不讓人擋道。
  我也異常興奮,記住來福的囑咐後,我不敢去看花姐的運動訓練,有一次實在想去,便跟著來福走,來福卻說現在正是花姐練仙功關節眼裏,最怕花姐分心,我去了花姐最會分心。他讓我在教室裏做數學計算日曆,他回來有一個好故事。我就這會傻信著來福的話,運動場一次也沒去。今天我有機會看看花姐的功夫表演,真恨不得立即見到她。
  我覺得在跑道旁邊已站了好久,心裏正焦急時,聽到了鑼鼓聲。人群中一陣歡呼,便見一群頑童飛奔而來,大叫:“來了!來了!”有幾個還叫:“白的!白的!”


還沒等我明白,運動場上突然安靜下來,天啊!鑼鼓聲中過來的竟是一支白色隊伍,他們竟穿著白色運動衣褲!這裏只有送葬出喪時才一身白!一陣恐慌從心裏鑽出。我愣著再一定睛,啊!花姐不僅一身白,還短衣短褲、露腿光臂地手擎著紅旗挺胸踏步走在最前面。她這麽領頭,不扎眼也觸目!我驚慌失措,神智恍惚起來,鑽出來的恐慌蜘蛛般地爬滿了心坎,我突然覺得花姐死了,這支隊伍在給花姐送葬。一個遙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要娶一個山那頭的媳婦,帶她到天那頭找樹去。絞心的疼痛揪住了我,猛地淚流滿面,我嘶開嗓子地大叫了聲:“花姐!”沖了出去,隨後一片漆黑……。

十七
  這一次犯病,犯了整整五年,恍恍惚惚的有人告訴我:花姐休學了;女教師們送花姐回家後再沒有回來教書,來福當了金莊堂小學的校長。
  究竟是不是真的?我說不准。因爲醫生說我二十歲那年在地震中頭部受傷後,得了記憶中斷症,整整喪失了二十年的記憶。我說我記得我是金莊人,我給人們講我童年的故事,講女教師的故事,講我爺爺,講我姥姥……,沒有人信。醫生說這是我喪失記憶後,産生的幻覺,說我的想象力越豐富,産生的幻覺也越多,也就會越自信這是真的。
  我八十多歲啦,幹嘛還要幻覺?我相信我的童年,相信我出生的金莊。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在有生之年能在這地球上找到這個地方。也許女教師還在花姐還在哩!
  誰能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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