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感動

許多人對自己第一次的經驗總是印象深刻，像第一次養寵物、第一次爬山、第一次出國、第一次自己賺錢等等，因為新的經驗總是能帶給人最深的感動，等到漸漸習慣之後，感覺就會轉變，甚至消失。所以最初的經驗總是令人特別珍惜、懷念，就像有人會對初戀情人念念不忘，我對麻糬〈台語〉的思念也一樣不能停止。

2001年的春末，當時我還在登山友工作，記得那一天客人還不少，阿芬〈台語〉突然聞到一股異味，然後我們就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以閃電般的速度在櫃檯和玻璃儲櫃底下穿梭。於是我們開始玩起躲貓貓的遊戲，跟著這神秘的蹤影奔波，搞了好一陣子才看到牠的真面目，原來是一隻小小貓，不知為何闖進了這人聲雜涾的熱鬧商店裡，嚇到了自己，以致盲目的亂竄，找不到出口的方向。

為了避免造成客人不必要的驚恐，我自告奮勇的趴在地上，把手伸進櫃檯下，抓住這隻不知所措的小野貓，牠乖乖的讓我抓著，這時我才看清楚牠，橘白的花色，很瘦小，應該還沒長大吧!我把牠帶到附近的巷子裡，然後跟牠說掰掰，就回店裡繼續工作了。但是我怎樣也不能專心，一直想著牠躲在暗巷裡的樣子以及牠將來的命運。

十點鍾，打烊。和同事道別之後，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到一群年輕小姐圍成一團竊竊私語，不知道在看什麼，我猜是那隻貓吧!怎麼又跑回來了，難道牠對登山友情有獨鍾嗎？我騎上摩托車回家，心裡還掛念著那隻貓，騎到市民大道上時，突然有什麼東西觸動了我的心。我決定了，如果回到登山友門口還看得到牠的話，我就要照顧牠一輩子。

於是我立刻迴轉，以時速80的速度回到登山友。那群竊竊私語的小姐們已經不見蹤影，在成排的摩托車底下，我似乎看到一個影子，蹲下來一看，果然在這兒。牠安靜的坐著，彷彿在等人一樣。我把牠裝進背包裡，放在機車的腳踏墊上，一邊擔心他會不會嚇的大小便失禁，毀了我心愛的背包，一邊慢慢的騎往回家的路上。

一路上貓不停的喵喵叫，引得旁邊的機車騎士不時回頭看我腳下的背包，並且以疑惑的眼神投向我，我只好裝做若無其事。騎到南港，趁著我停紅燈的時候，貓終於受不了摩托車的震動，抓開背包的拉鍊跑進路邊的草叢裡。我把車停在人行道上，走到草叢邊蹲下來，看到貓正往草叢深處走去，我趕緊叫住牠：「貓咪，來。跟我回家好不好？」牠答應了，乖乖回頭走向我。但我不得不再把牠裝進背包裡，幸好這次終於平安順利的回到遙遠的汐止家裡。

剛開始貓對這陌生的環境很害怕，一直躲在我準備給牠當床的鞋盒裡不敢出來見人，我給牠一些牛奶喝，牠迫不及待的一掃而空，大概餓很久了，我想。隔天一早我就下山去買貓砂、便盆、貓食和籠子等用具。回家之後把陽台佈置成牠的安樂窩，欣賞著牠的一舉一動，真是有趣極了!這以後我每天早上大概都是不停的看著牠，照顧牠，觀察牠的行為，陪牠玩，下午才依依不捨的出門上班。到了晚上下班又急急忙忙趕回家看牠，深怕牠會孤單無聊。因為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只屬於我一個人的寵物，而且是我發過誓要照顧一輩子的生命，所以會特別在意。

我一直都是一個無法好好待在家裡的人，有事沒事總要出門趴趴走。但是自從有了這隻貓以後，我變成一天到晚都想待在家裡，即使出去工作，下班以後也會迫不及待趕回家，不再到處遊蕩，甚至連山也不爬了。因為我實在太愛我的貓咪，想要一直跟牠在一起。

後來我要準備考試而辭職在家唸書，更是整天跟貓膩在一起。貓真是太有趣又聰明的一種動物，尤其是這隻貓，可能因為在外流浪過一段日子，吃過苦頭，所以一旦遇上給牠安身之處的人，會知道珍惜感恩。越觀察牠，越覺得牠聰明，牠似乎懂得我說的話，也會察言觀色，知道哪些事不能做，而且個性溫順乖巧，總是沉靜而憂鬱的或躺或坐，這種氣質也是牠深深吸引我的原因之一。晚上貓就睡在我的床上，到了早上牠會準時叫我起床。因為牠的肚子圓圓軟軟的，而且很有彈性，所以我給牠取名為「麻糬」。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快樂的日子，只是當時我沒發覺，事實上麻糬是越來越安靜，越來越不喜歡跑跑跳跳了。有一天麻糬開始不吃東西，我便帶牠去看醫生，醫生說是肝炎，可能會死掉，打針吃藥只是盡人事。我十分震驚，難道是我沒有好好照顧牠嗎？我買了昂貴的薬，並且每天帶牠去打針，希望牠會好起來，即使要花光我所有的錢，不能去台東唸書，或是要我從此不再爬山，都是值得的。我願意不惜一切代價挽回牠的生命，可惜上天不肯給我這樣的機會。

麻糬幾乎吃不下任何東西，變的越來越瘦，越來越虛弱，到了最後幾天，已經不太能站起來了，可是牠還是會勉強走去便盆大小便。有一天牠連自己去便盆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就在房間的地上舖一張小床讓牠躺在上面大小便。事實似乎已經相當明顯了，麻糬的病不可能會好，可是當時的我卻不肯承認這個事實，拼命的想挽救這個給我最初感動的生命。

事情發生的那一天我一直待在房間裡唸書，每隔半小時就起來看看麻糬的狀況，因為我不希望麻糬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孤單的死去。起初牠看到我過來都會發出微弱的聲音，彷彿在安慰我，叫我不要傷心，可是我除了餵牠流質食物以外，也不能做什麼事。到了下午，我最後一次過去看牠的時候，牠的眼神已經失去光彩，表情也變的僵硬，從牠的臉上我看到死亡的影子。我十分害怕，不肯服輸的想再餵牠一點營養液，然而當我扶起牠的頭時，血絲從牠的嘴角流出來，麻糬死了。

麻糬死了，我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剛開始我愣住了，不想接受這個事實，我摸著麻糬雜亂的毛，感覺到牠的身體漸漸僵硬，突然覺悟到麻糬是真真正正的死掉了，再也不會陪我玩，也不會再叫我起床了。這時我才知道，原來人極度傷心的時候真的會呼天搶地嚎啕大哭。這輩子已經沒有別的事情能讓我這樣激烈的哭了。說服自己冷靜下來以後，我把麻糬放在我的床上，然後走到客廳打開電視，可是我根本不知道電視在演什麼，就這樣一直坐著等到天黑爸媽回來，對他們說了聲：「貓死了。」然後爸媽和我把麻糬放在一個鞋盒裡，把牠帶到附近的山坡上埋葬，而麻糬帶給我的所有感動與回憶也跟著麻糬的身體一起埋葬在那裡了。

隔天我去了花蓮，因為我發誓要照顧一輩子的貓死了，因為我無法繼續留在沒有麻糬的台北，因為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就會一直流淚。結果那些我曾經很想珍惜的東西，無論再怎麼小心翼翼的保護，終究還是會失去。

後來我又養了肥貓，雖然我一樣很愛牠，也會照顧牠一生一世，可是牠永遠無法取代麻糬在我心中的地位。我把肥貓留在台北的家，自己一個人到台東去了。回台北之後，我又恢復成天往外跑的生活，也常常出門爬山，而我的肥貓也是整天想著出門遊蕩，跟主人一個樣。我曾經想過，如果我的第一隻貓是肥貓，也許我也會愛牠像愛麻糬一樣，但是事實上最初的感動已經由麻糬給我，我不可能再愛任何一個生命像愛麻糬一樣純真深刻。

在路上看到野貓時，總會特意看一看，希望能看到麻糬的影子，但我從沒看到過。以前我偶爾會到麻糬的墳上去悼念牠，但是現在我已經不再去了，因為麻糬不在那裡。我把麻糬的照片放在相框裡，桌墊下，還有放在皮夾裡隨身攜帶，可是我依然感覺不到麻糬的存在。我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麻糬，麻糬已經永遠的消逝，永不再現了。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能夠照顧麻糬到牠壽終正寢，那一定是件很幸福的事。現在麻糬離開我已經兩年又三個月，我仍然會時常想念牠。我懷念的不只是麻糬本身，還有當時深愛著牠的那種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