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一閉上眼睛，皓翔那沾染了陽光的背影就浮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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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翔習慣坐在雨青旁邊的座位，上課的時候總是很專心，
除了忙著抄筆記，嘴巴偶爾也念念有辭著什麼，
有時候伸手推推臉上那只有上課時才戴的眼鏡；
雨青覺得他的動作其實很有趣，
怎麼有人一邊抄筆記一邊碎碎念的啊？
有時忍不住輕笑出聲，皓翔就會偏過頭來帶著疑惑的眼神看她，
雨青連忙搖搖手撇清：「沒事，沒事！」
兩人的目光又回到黑板上，各自振筆疾書。

期中考前，一些同學們會聚在空教室裡念書，
有時解題解一解，就變成了考前重點總複習；
雨青的強項是國文，
當同學們對朱熹的「理」「氣」論點一頭霧水的時候，
雨青能把文言文歸納成簡單易懂的圖示和規則；
當她在講台上拿著不同顏色的粉筆努力說明時，
有時會對上他專注的眼神，一如他平常上課的樣子。

那天，考完國文，皓翔從後頭趕上雨青，
「謝謝妳，不然我國文鐵定完蛋。」
他撓撓頭髮，臉上彷彿寫著「得救了」三個字。

「彼此彼此，」雨青知道他笑起來一向好看，
但，這麼近看他，教人有些莫名其妙心動，
「我的熱力學要是沒有你大概也不行了。」她回敬一句。

皓翔微微偏著頭，又笑了開，「我要去實驗室了，明天見！」
雨青頷首，目送著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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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翔和女朋友分手了。

倒不是聽別人提起，
而是一天上課時，雨青看見他原本戴著定情戒的手指空了出來，
一條略白的戒痕突兀地浮在手上，
她大概知道他和女朋友之間可能發生了什麼事，
看看他的表情，卻和平常無異，
雨青斂斂眉，不該她過問的事就別過問了吧！
雖然他們是同班同學，雖然……

於是，聽到其他同學談論皓翔的情傷時，
雨青並沒有太大的反應，
充其量，算是她心中的猜測得到了證實罷了。

雨青並沒有主動對皓翔說些什麼，
她知道男孩們會陪著他走過這一段，而且連女孩們的份也一起；
不過，她還是難免有些擔心，看他的時候多了。
那天發現他眼窩泛著一層淡淡的黑，雨青終於忍不住：

「最近都沒睡好對不對？你瘦了好多，連黑眼圈都跑出來了。」

老師才剛走出教室，就聽到雨青對著自己發難，
皓翔看著雨青，好一會兒才做出反應：
「沒事。我自己會注意的。」

雨青還想說些什麼，但思緒轉了幾圈，她還是只能這樣看著他。
看著雨青，皓翔嘴角露出了然於心的笑，「謝謝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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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到學校來做實驗的人並不多，
雨青一個人待在實驗室裡，專心地處理著實驗樣本，
她刻意把音樂開得大聲些，一邊忙著，嘴上一邊哼著歌。

「叩叩！」有人敲門，差點讓雨青掉了魂。
是嫌她音樂開得太大聲嗎？還是老闆來學校突擊檢查？
把音響的聲音關小，雨青開了門，
是皓翔，穿著白色實驗衣，臉上還是他慣常的笑容。

「怎麼了嗎？」雨青開口。不該是音樂太吵的關係吧？
他和她隔了兩間實驗室，而且嚴格來說，音量並不大得過分。

「還好妳在。」皓翔倒是鬆了口氣，
「我有個東西一直作不出來，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妳可不可以幫我看一看？」

雨青點點頭，「等我一下，我打完這個sample就好。」
轉身走到儀器旁等待結果，記錄下來，
「走吧！」她輕輕關上實驗室的門。

檢查過實驗步驟，看不出什麼瑕玼，
雨青拿起器材實際操作了一次，
「見鬼了！」看到中間產物後，皓翔半開玩笑地說著，
「怎麼妳一做東西就出來了？」接過雨青做到一半的步驟，繼續完成。
拿起蒸餾冷卻後的最終產物，
皓翔還是一臉不可置信，「到底是怎麼回事？」

雨青聳聳肩，「『實驗室女王』不是叫假的。」

皓翔笑了笑，「結果浪費了妳好幾個鐘頭。」

「沒關係，我也不想看到你被老闆電。」
雨青隨手抓起一根試管，指尖傳來玻璃的冰涼觸感。

「謝謝妳。」這句話皓翔說得有感而發，
雨青抬起頭，皓翔就站在她身邊，
他眼裡寫著許多心思，卻都是她讀不透的。

「如果不是妳那句話，我可能還不知道自己變成什麼樣子。」
像是明白雨青的疑問，皓翔緩緩開口：
「妳說我瘦了很多，連黑眼圈都出來了。」

「嗯。」雨青輕聲應和著。
她知道皓翔盡量讓自己過得正常些，她知道的，
每天都這樣看著他，他的狀況是好是壞，雨青都看在眼裡。
看到他又開始找同學們一起打球，她知道他好多了，
就算這也許只是表面，也許只是不想讓同學擔心，
但至少，比起被悲傷淹沒要好得多。

「還難過嗎？」雨青問，她明知道這個問題蠢得可以，可是她還是想問。

「等妳碰到的時候就知道了。」皓翔看著她，苦笑。

「我知道的啊……」雨青低下頭，喃喃說著，
那音量很小，卻足以讓她和他都聽到。

「妳真的是個很不一樣的人。」又是一句有感而發。
雨青不解地看著皓翔，皓翔在她身旁坐下，
「我不曉得怎麼說，反正，妳很特別就是了。」
才說著，像是想起某些適合的字句，他又開口：
「像這樣看著妳，就會覺得很平靜，好像……
好像所有的聲音都消失在空氣裡一樣。」

聽得皓翔特別的比喻，雨青嘴角揚起有些無奈的微笑，
「意思是我像吸音海棉就是了。」

雨青的話卻讓皓翔慌了手腳，「我沒有這個意思……」他連忙澄清。

「說說而已。」雨青按住他的手，
卻沒料到他的體溫如此灼熱，她差點就忘了要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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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過去，皓翔看起來是恢復正常了，
可是雨青還是常常看見他若有所思的表情，
偶爾會發現他想事情想得出神，言談間多了很多無法說出口的情感。

某個星期天，皓翔藉口做實驗做得累了，
來敲雨青實驗室的門，問她要不要去湖邊散散步。
跟在他後頭，一路上皓翔究竟說了些什麼，雨青完全沒聽進去，
只是盯著他寬厚的背，看得愣了，
他突然停下來，雨青一個不注意撞了上去。

「喔！」她摸摸發疼的鼻子。

「怎麼了？」聽見背後一聲哀嚎，皓翔轉身扶著雨青的肩，
「撞到哪裡了？」抬起她的臉，手指在她鼻尖輕揉著，
「對不起。」他連忙道歉。

雨青碰痛了鼻子，眼裡蓄著些淚，
這會兒又對上皓翔擔心和抱歉的眼神，
淚就這麼滾了出來，嚇壞了他，也嚇壞了自己。

「真的很痛是不是？」雨青的淚讓皓翔更慌，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皓翔想把雨青拉得更近些，雨青卻推開了他：

「沒事，我沒事，什麼事都沒有……」
避開皓翔的注視，雨青趕緊把淚擦乾。

皓翔眼裡還有些狐疑，表情卻變得黯淡：
「我好像一直讓身邊的人受傷。」

對於皓翔的弦外之音，雨青並沒有作出什麼回應。
坐在湖邊，兩個人只是看著湖水發呆，
雨青想說些什麼，卻覺得尋不到適合的話語。

「謝謝妳。」皓翔說。

又是這句話。
這一年來，皓翔常常對她說這句話，
可是每次只要他說「謝謝」，雨青就覺得自己離他越來越遠，
他把真正的想法藏起來，在門口掛上「禁止打擾」的牌子，
然後用「謝謝」兩個字阻隔所有人。

「能被妳喜歡的人一定很幸福。」皓翔又說。

雨青只記得自己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直到起了風，皓翔說「起風了，該回去了」，
她僵硬的身體才又有了動作。
回實驗室的路上，雨青還是走在皓翔身後，還是看著他的背，
是他覺得不對，放慢了腳步，刻意和雨青並肩走著。

「萬一妳又撞到我怎麼辦？」他說。

雨青笑了，看見她笑，他也笑了。

「雨青。」他喊著她名字，雨青心頭一陣輕顫，
從沒想過自己的名字從別人口中喊出時，竟可以如此動人，
彷彿從深海裡傳來的遙遠回聲。

「下禮拜我要和社團的幾個朋友去爬山，
回來以後，我有個東西要給妳。」

「什麼東西？我生日還很久啊……」雨青抬頭看他，
夕陽染上他的輪廓，髮絲間閃耀著一片金黃。

「早該給妳的。」皓翔看著雨青，眼裡閃過一些複雜的情緒，
「回來之後，我有些話想好好跟妳說。」

抿了抿唇，雨青拉拉他衣袖，「那，答應我，一定要平安回來。」

雨青的話讓皓翔微笑，
「只是爬個山，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低頭又看見她有些不滿的表情，
「好……」他討饒：
「我答應妳，一定會注意安全，我一下山就打電話給妳，好不好？」

雨青點點頭，有些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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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翔始終沒有回來。

當雨青在電視新聞上看到罹難者名單的時候，她愣住了，
不斷地確定今天是幾月幾號，
再看看自己記事本上皓翔預定下山的日子，
的確，皓翔早就該回來了。
一整夜，雨青緊握著自己的手機，不希望錯過任何一個電話或訊息，
直到天大明，她才知道，她再也見不到他。

倒在床上，雨青開始狂睡，至於課，她根本不想去上。

雨青整整翹了兩天課。
再到學校上課時，班上一片哀淒，
同學三三兩兩圍在皓翔慣坐的位子旁，忙著拭淚，也忙著安慰。
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雨青這才想起，
自己連半滴眼淚都沒掉，心裡只覺得空空的。
皓翔不在了，以後上課，要教她看誰才好呢？
也不會有人來敲實驗室的門問她要不要去湖邊散步了。
她還記得那天夕陽灑在他身上的模樣，
可是……再也看不到了，看不到了……

「有個東西要給妳。」是什麼呢？雨青在心裡反覆問著。
為什麼不在上山以前就說清楚呢，
那麼好歹……好歹他的遺憾可以少一點……
雨青突然覺得頭痛，好痛好痛，
她趴在桌上，手指用力按壓著太陽穴，
還是好痛，好痛，痛得她想哭……

遲到了三天的眼淚，讓雨青更覺得無助，
彷彿要用盡全身力氣似的，雨青不停地哭著，不停哭著。

一直到畢業前，班上同學的情緒都還無法完全恢復，
畢業紀念冊上，大家還是放上了皓翔的照片，
負責編輯的同學很感性地為他寫了幾句話，
卻好像催淚彈似的，大家才看到，就又哭成一團。

畢業後，雨青到台北謀職，
那本厚重的畢業紀念冊也跟著她一起離開那個充滿了回憶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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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雨青在滿桌的稿件中翻找，好不容易找到了手機，
看了一眼，陌生的電話號碼。她按下通話鍵。

「翁小姐嗎？」聲音也是陌生的。

「是，請問哪位？」雨青有些後悔接聽這通電話，
八成又是什麼銀行打來推銷代償方案或信用卡的，可她現在正忙著呢！

「我是皓翔的朋友。」

一瞬間，雨青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
懷疑自己忘了要呼吸，直到對方不放心地喊她：「翁小姐？」

「你說……你是皓翔的朋友？」雨青小心翼翼地開口，
多年之後，再聽到皓翔的名字，讓她有種極度不真實的感覺。

「當年……我們一起去登山的。」對方有些苦澀地提起往事。

「找我有事嗎？」雨青多希望對方會跟她說其實皓翔沒死，
他一直都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
也許像小說裡寫的，他只是暫時失去了記憶。

「有個東西，應該是皓翔生前想交給妳的。」

心裡的小小願望被擊潰，雨青莫名其妙覺得全身無力，
「是……是嗎？」

留下了對方的姓名電話，約了個時間見面。
「陳宏文」，好普通的名字，可是這個人卻見過皓翔最後一面……
明知道這種心情有些無理取鬧，可是雨青卻還是有些嫉妒他。

在雨青公司附近的一家連鎖咖啡館裡，
宏文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黑色絨布袋，推到雨青面前。

雨青的手指微微顫抖著，
拉開細繩，一枚銀色戒指在袋裡發亮，
那光芒刺得雨青雙眼有點疼，疼得她眼眶泛濕。

拿出戒指，她記得的，那是皓翔曾經戴在手上的戒指，
曾經是他和女朋友之間愛情的象徵，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給她呢？為什麼？

雨青看著宏文，她沒有想到心裡的疼痛竟還如此清晰，
淚水沿著臉頰滑落，一滴，兩滴，一發不可收拾。
把戒指緊緊捏在手裡，雨青低下頭，雙肩不停抽動著。

「這戒指……他好像一直放在大學的實驗室裡。」宏文解釋，
「最近他家人整理他以前的日記，才知道這戒指，是他想給妳的。」

「他……寫了什麼嗎？」雨青開口，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聽到什麼。

宏文搖搖頭，「我沒有看。他家人只告訴我妳的名字。」

「喔……」雨青很是失望。

宏文看著雨青，「那……我走了，
很高興能幫皓翔完成他的心願，也高興見到妳。」

「嗯。」雨青輕聲回應，眼睛還盯著手心裡的戒指。

回到家，雨青把戒指拿出來反覆端詳，有些心虛地套在食指上，
果然，男孩子的戒指對她而言，是大了些。
手輕輕握拳，看著戒指在自己手上的樣子，
真是不可思議啊！
明明皓翔走了好幾年，明明這戒指早已從他手上拿下，
為什麼她還是能感覺到他的溫度呢？一如記憶中如此灼熱……

把戒指放回袋子裡，雨青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抽屜裡，
皓翔一直是她心裡的一個祕密，這個祕密裡還有一個祕密，
是他來不及對她說的話。
她永遠不知道為什麼他要把戒指送給她，
卻知道自己有一部分始終停留在過去；
停留在皓翔對自己說「謝謝妳」的時刻，
停留在那些和他一塊散步的日子，
停留在他永遠沒有回來的那一天，
停留在他永遠沒有實現的承諾：「我一下山，就打電話給妳。」

「我的一部分一直停留在過去，眷戀著過去的他，
他不曾說出的話變成了永恆的祕密，
那祕密也許終其一生都沒有機會解開；
他把過去交在我手中，我的未來卻已經失去了他。」
雨青在那天的日記裡這麼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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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的手機吊飾好特別喔！借我看一下。」同事像發現寶似地大叫。

「嗯？」雨青把手機遞了過去，同事好奇地仔細端詳著。

「這個……」同事捏著吊飾，「這個……是戒指吧？」
沒等雨青回答，「自己做的吧！哇，妳手真的好巧喔……」

雨青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窗外，
陽光從枝葉間灑了進來，窗台上光影零亂。

「我想去外面散一下步，」雨青站起來，
從同事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機，「老闆找我的話再call我。」

坐在辦公室附近的公園裡，雨青抬起頭，伸手向天，
看著陽光從自己指縫間流洩而出，感覺陽光的溫度在身上慢慢勻開。
一會兒，她閉上眼，四肢放鬆，皓翔的背影又浮現眼前，
一樣是那天的他，沾染了陽光的輪廓還是一樣令人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