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了學弟的要求，
在離職前用掉了最後的五天年假，
隨著一大群小我五至十歲不等的學弟妹，
來到群山環抱間的一個小鎮；
在那裡，我當了五天的「老師」。

時間的短促讓我無法對我所帶領的孩子們有更深的認識，
看著他們在每堂課上急欲對我們展現他們的能力時，
我卻不得不扳起面孔，冷著聲音對他們說：
「基本功才是最重要的。」

呵！我怎麼會不懂？
十多年前，當我初學琴時，
我不也在師父每日交代的功課之外，
偷偷地學些什麼，好證明自己可以做得更多？

尤其，當學校要求他們在五天的課程和團練之後舉行發表會時，
我們儘管心知肚明，
這對孩子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卻也無法改變些什麼。
讓孩子們在學習過程中建立成就感也是很重要的一環，
但，我就是不願意他們也步上我的後塵。

第一堂課，看著已不是初學者的這一班拿起琴時，
我已經深深質疑起他們過去的學習歷程了。
這是什麼？
持弓的方式不對、拿琴的方式也不對、
左手太緊張、右手角度過大、
手指擺放的位置和姿勢都不對、弓法的運用也不對、
連第一把位的音階都不準、換把也不會、
切分音和附點不會算、節拍不會唱……

我怎麼能告訴他們，
這種程度其實連合奏的邊都搆不上？
而學校居然把他們稱為「中級班」？

沒有紮實的基本功，不管練什麼曲子都沒用；
只練得出外表，練不出內容，
更別提那些會使用到罕見弓法的曲子了。
當他們還不會走，就被學校拉著跑時，
他們是否能體會，
有一天跌倒時那種發現事情真相的難堪和傷害？

當我帶著微微苦澀的語氣對他們說起自己的傷時，
他們是不是真的能理解我的目的？
他們還太小太小，幾乎比我小了二十歲，
怎麼可以讓他們在這種年紀就冒著受傷的危險，
只為了看起來好像很厲害？

他們不會懂得練琴時肩膀痛得像是被火紋身會是什麼感覺；
不會懂得因為手傷使得動作不靈活時會是什麼感覺；
不會懂得手痛到連弓都拿不穩會是什麼感覺；
不會懂得被醫生警告「要右手還是要練琴」是什麼感覺；
不會懂得必須把右手完全固定，只使用左手過日子是什麼感覺；
不會懂得簡單的手腕翻轉動作也可以痛得死去活來是什麼感覺；
不會懂得在鋼琴上彈不出f以上音量是什麼感覺……

他們不會懂。我也壓根不希望他們以身體感覺我所說的一切。

執意教他們基本功，
故意忽略他們眼裡那明白寫著期待的眼神；
就算說是一切都是為他們好，
只是，在他們能演奏出第一首曲子之後，
他們哪肯再回去練這些無聊又枯燥的東西？

那麼，當時自己的入門功課是每日空弦長弓至少一小時這種事，
也不用多費唇舌跟他們說了吧？
這不會讓他們覺得基本功重要，
只會覺得我這種老頭子又在重提當年勇了。

不是對他們失望，
而是希望他們能走得更長久。
待在大都市果然有其幸福之處，
有很多書可以看、很多譜可以練、很多音樂會可以聽，
還可以接觸到很多高手，
一比較之下就知道自己的斤兩在哪裡。
那些孩子身處純樸的山間小鎮，
儘管網路可以無遠弗屆，
但總是少了那麼點親身體驗的機會。
他們也許看到別人由零走向一，
卻沒有想到這小小的距離得花多久時間和工夫才到得了，
他們，真的是過分「急功好利」了。

於是，我們在山裡的這五天，
究竟能給他們什麼？
上不完的課？練不完的團練？
還有老師們幾乎扳了一整天的臉？
以及數不清的規矩和責備？

至少，可以記得大家在玩團康和大地遊戲時的笑聲吧？

至少，我還記得他們努力達到我們要求時的神情；
至少，我還記得他們一張張天真直率的臉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