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12 23:38:40

《塵雨行》.第九回 似晴(下一)

  天上雲間依舊藍,草木花叢未見秋,可是荊嵐一面,卻叫皇甫翊更加心亂如麻,遠勝秋日之愁。

  他靠著木柱走回房間,轉了彎角,便見徐有貴與另一莊衛正在搬一個長麻布袋。徐有貴突見皇甫翊出現,心中一凜,叫道:「少爺。」然後示意莊衛放下手上東西,退到一邊。徐有貴上前相扶皇甫翊,微有不滿道:「少爺你才醒來,怎麼不在床上休息?要是染到風寒,傷上加病,可就麻煩了。」

  剛才才被林大媽囉嗦了一頓,皇甫翊怕徐有貴也是這樣,亦不想他知道自己是去見荊嵐,索性不答,反問道:「徐叔叔,你們在搬甚麼?」說著便上前看,徐有貴忙道:「不過是那小偷的屍首罷了。」皇甫翊本來是隨便一問,可是一聽到是章采義的屍骸,心中不禁勃然大怒,恨恨道:「他竟就這樣死了?太便宜他!」掙脫徐有貴的手,到莊衛腰間一拉配刀,急走兩步,狠狠刺了麻布袋一刀。

  「叮」的一聲,刀尖直擢到地,皇甫翊冷笑一聲,抽刀再刺。他此兩刀怨毒無比,生怕章采義還未氣絕,打算再刺第三刀。但是刀還未拔出來,皇甫翊已連聲乾咳,使不上半分力。徐有貴見狀立即走前扶住他,嘆道:「他都他死了,你刺他,他也不會痛,何必多費氣力呢?」皇甫翊當然明白對死人作任何事也是沒用,然而他仍心有不甘,還是要踹那麻布袋一腳。

  徐有貴勸道:「算了少爺,我們回房吧。」皇甫翊在半推半就之下便回房間,徐有貴臨到彎角轉處,向莊衛打了眼色,也就遠去。莊衛待得他們真的走遠,便蹲下身來,翻轉麻布袋一看,只見袋上兩道裂縫,「哼」了一聲,冷笑道:「皇甫翊呀皇甫翊,你好狠毒呀!倘若我是裝死藏在袋內,豈不就死在你的刀下嗎?」

  這個莊衛當然不是真的莊衛,倒是袋裡裝著的是真正莊衛的屍體。而這個活生生的,當然是章采義了。

  原來徐有貴一拿到了鎖匙,便回房取了易容的工具,再到停屍間搬了一具莊衛的屍體到牢房,放了章采義,叫他跟莊衛對調衣服,再給他易容,以便出莊。沒想到途中就遇到皇甫翊,還好他只顧洩憤,全沒注意莊衛,使章采義逃過一劫。

  此時章采義抬著麻布袋出莊,繞路小徑上山。他找了一處較空曠的野地,放下麻布袋,拾了一些乾樹枝圍在周邊,也撕下假面皮拋在其中,擦了火刀火石點火,算是給莊衛來個火葬。

  待得燒成灰燼,時間已過晌午,影子都縮到章采義的腳下。他沿著另一條小路下山,回到鎮上,買了一套衣服,入住了客棧。梳洗過後,包紮好傷口,便向店小二要了紙筆,寫了一張信箋,塞入徐有貴給他的信鴿腳上的竹筒,拿到窗邊放了。

  看著信鴿高飛遠去,章采義竟自看得出神,心頭大有暢快輕鬆之感。驀地街外一把嘶啞叫聲,驚醒了章采義,他斜眼一瞧,原來是賣冰糖葫蘆的販夫。盯著販夫的走遠,章采義的眼神彷似若有所失,微一遲疑,忽地急忙衝出客棧,趕上那販夫,向他要了一串冰糖葫蘆。

  那販夫看著他嘴角含笑的離去,心中奇怪:「人長的這麼大,怎麼還像小孩一樣,為一串冰糖葫蘆而開心?唉,只怕又是一個半瘋半傻的呆子。」這個販夫哪裡知道,章采義自從家人死後,再沒吃過冰糖葫蘆。十年了,天天只為報仇而活,勤練功、忖計謀,根本沒有閒著的時候。

  如今他終於大仇得報了,心情好得不得了,不論是老態龍鐘的婆婆,還是瘦骨嶙峋的公公,他眼中看來也變成了可人兒;煎餅檔的油煙味也可成為幽幽的花香;喊賣的吆喝聲也會變得像和著絲竹吹奏的美妙歌聲。他本來也不信,但也得逼著相信,他原以為手刃仇人是件痛快的事,可高興得設宴請飲。然而當整串冰糖葫蘆吃完,他心底漸漸冒起一陣失落的霧,籠罩他整個人,籠罩他以後的路。

  他漫無目的的遊蕩著,不經不覺已走過兩條街,穿過一條橫巷,眼前的街景忽而變得眼熟。

  這正是他與荊嵐相遇的地方,當日大雨滂沱,街上行人全去;此時雨過天晴,行人又熙來攘往,而當日簷下的商舖已經開門,是一間首飾店。章采義慢慢走到簷前,環視此地,想起荊嵐為自包紮的幕幕情景,一般暖意便湧上心頭。

  「江湖上人人爾虞我詐,哪像她這樣良善?不,她這種婦人之仁,總有天會把她害死。」正在他想得出神之際,便聽一人連叫兩聲「公子」,章采義回頭一瞧,原來是首飾店的老闆在說話。那滿面堆歡的老闆趕緊道:「公子,小店來了新貨,不如挑件送給心上人吧。」章采義問道:「你怎知我有心上人呢?」老闆笑道:「看公子方才想得出神,嘴角含笑的模樣,難道不是在想姑娘嗎?」

  章采義也不禁失笑,說道:「好,算你說得對,且看你賣的是甚麼貨色。」說著章采義便走進店,老闆一手一個托盤放到櫃檯上。章采義見盤內金光閃閃,不是頸鏈、手鏈,便是鐲子、指環,好不俗氣,想到柴房中自己說荊嵐是脫俗之人,這些東西戴在她身上,哪裡適合呢?老闆見他看不上眼,又端出另外兩盤,笑道:「公子,金器要是不合眼緣,不如看看這些銀器。這都是工匠精心打造,非常別緻,必定合公子心意。」

  章采義瞥眼兩盤銀器,亦不過是尋常貸色,倒是其中一枝銀釵,末端鑲住一顆瓔珞,接處的鏤花小巧精細,驟眼看下是簡單雅素,頗合心意。老闆見他正打量那支銀釵,一邊拿起來送到章采義面前,一邊說道:「這銀釵不太花巧,大方得體,若是秀氣的姑娘配戴,更是相得益彰。」章采義從老闆手裡接過銀釵,越瞧越是順眼,悅道:「還不錯,我就要這釵。」老闆替章采義收銀釵入小錦盒,歡歡喜喜的接過銀兩後,便將小錦盒交到章采義的手上。

  章采義在老闆連聲的「公子慢行」中離開了首飾店,走在街上時卻在皺眉發笑,百思不解:「我怎麼真的買了下來?我這樣利用她,她是恨不得我死,難道她會收下這釵麼?況且她遲早會知我已毒發身亡,我何必讓她空歡喜一埸呢?」雖然他心中這樣想,可是又捨不得扔掉銀釵,只好把錦盒往懷內塞進去。

  他一直沿街散步似的走著,雖然沒了之前那份失落,代之而起的卻是一份悶悶不樂。走經一檔麵攤,嗅到麵香,章采義這才感到肚餓,順道便在麵檔叫了一碗滷肉麵。剛坐下來,迎面便來了兩個哥兒,一人背刀,一人手執兩枝短槍,坐到章采義背後的檯子。兩人叫過麵後,一人說道:「你果真要來投靠鄱陽湖幫?」另一人道:「都來到這兒,難道不去麼?」先一人道:「但也未必要潮鐘莊吧。」

  後一人不耐煩道:「不是說過了嗎?潮鐘莊于莊主是鄱陽湖幫的首領,去他那兒怎說也威風點。何況作為首領,分贓當然是佔大份,咱們當然也分多些。」先一人道:「可是我昨天偷聽到隔座那檯大漢說,于莊主好像死了。」後一人似乎是一嚇,叫道:「你怎麼現才跟我說?要是于莊主真的死了,那麼潮鐘莊便投靠不過了。」先一人道:「還不是嘛,他們是賊幫,不像皇帝會子承父位。首領倘若死了,鄱陽湖幫的人勢必群起爭位,鹿死誰手還是未知之數。」

  後一人沉吟半晌,說道:「那咱們怎麼辦?沒道理回家去,村內正在鬧荒,回去也是死路一條。」先一人道:「咱們不如先在鎮住下,待看情況如何。」後一人道:「住下來?咱們盤串只夠吃,哪裡夠住?便是有銀子,也該送回村裡應急了。」只聽先一人兩聲嘆氣,再無說話,此時滷肉麵也剛送上,章采義匆匆吃完,放下了錢,便回客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