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之後不久，秋月的哥哥便搬走了。秋月鬆一口氣，家裡的暴君走了一個，她以後有自己的房間了。但是，跟父親獨處的日子還是得提心吊膽。有一回，她在廁所裡淋浴，忽然聽到門外有怪聲，她心知不妙，匆忙更衣出來，果然見到父親鬼祟地在廁所外徘徊，還對著她似笑非笑。秋月心裡發毛，連忙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之後她刻意早出晚歸，儘量減少跟父親獨處的時間。

秋月自始總是跟朋友在一起，但是經過上次的經驗，她對男女關係顯得小心翼翼。不過，男女關係始終是人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秋月也避不開。原來自上次以後，她身邊的人不知怎麼知道了秋月的預知能力，不時有不太相熟的朋友甚至陌生人跑來問她：「我跟他有將來嗎？」「我們是不是快要分手了？」。不知怎的，問這些問題的總是女孩，而且問題都大同小異。秋月就知道，所謂男女之間的問題，其實只是女人的問題，男人總是佔盡上風的，多不公平。漸漸地，秋月發現當這種算命師是十分容易的，來看她的，不用看她們灰白的臉色，單是她們愁眉不展的神情已經猜得到答案，屢試不爽。其實當一段關係瀕臨死亡時，還是當事人最清楚。

有一天回家，秋月看見父親全身灰色的倒在客廳地上。她冷靜地找了張椅子坐下，仔細端詳著父親的面容。很久沒有凝視過父親了，她想。過了良久，她才拿起電話召喚靈車，然後靜靜地等候。她忽然想起，自己很久沒有碰過父親了，也一直竭力不讓父親碰她。想到這裡，秋月覺得自己取得了最後勝利，不禁大笑起來。

秋月終於有了自己的家了，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免於恐懼的家。她斷斷續續的花了一個月把家中略為修飾了一下，閒時就在小小的窩居裡打理家務。秋月很滿意這種生活，只是現在家裡總是一個人的，有時不免覺得寂寞。

這城的經濟陷入多年衰退之後，終於復甦了。秋月也在一間連鎖西服店裡找到一份比較好的差事。店裡的工作很忙，但秋月應付得井井有條，很快便升了職。她人生裡第一次覺得充滿希望，但她還想更進一步。她知道自己的學歷不足，於是又報讀了晚間課程，自此過著繁忙而充實的生活。

一天下午，店裡一個顧客也沒有，秋月難得地忙裡偷閒的時候，一個渾身灰色的年輕男人進來了。秋月抬起頭來，不禁輕嘆了一聲。這男人身型高挑，樣貌俊朗，活脫脫是明星模樣。但是頭髮有點凌亂，雙目大而無神，顯然受過什麼打擊。秋月覺得有點可惜，這樣優秀的人才竟然快不久於人世。這時，他正站在一列襯衫前發呆。

「我有什麼可以幫忙嗎？」秋月走過去打開話匣子。

「唔．．．我只是看看。」他眼光依然直視著前方。

「或許你可以試試這件淺藍色的襯衫，穿得精神一點，人也會開心一點。」秋月輕描淡寫地說。

男人呆了一呆，轉頭來看看秋月，跟著仍然直視著襯衫。

「我明天要赴一個宴會．．．」他沒精打采地說。

「是喜宴？」

「嗯。」男人點點頭，仍然直視著襯衫，顯得有點呆滯。

「那這件粉紅色的便不錯了，帶點喜慶味道又不至於太搶眼。」

「．．．但我不想去。」男人答非所問的。

「其實，出席一下社交場合，多見一些人，給自己多點機會也是好的。跟人談一下，很多時都會好過一點．．．」秋月發現自己太多話了，趕快打住。她發覺男人有點驚訝地看著她，也許是沒想到在服裝店這種地方居然會有心理輔導的服務。其實她只是希望男人在離去之前可以好過一點。

「而且，即使你不去，這件襯衫穿在你身上不是挺好看嗎？」秋月帶點俏皮的說，逗得男人的嘴角也牽動了一下，秋月終於看見他的笑容。

「那我就要這一件吧。」男人的臉上終於歡容了一點。

「你要試試嗎？」

「不了，你說我該穿什麼尺碼便是。」男人皺一皺眉。

秋月於是替他選了一件。「謝謝」。秋月道別時，不知怎的心裡隱隱作痛。

「謝謝你」。男人也跟她道別。

「希望你再來光顧」。秋月這一句倒是發自內心的。

男人掀動了一下嘴角，便回復剛來時的愁容，離去了。秋月呆望著男人灰色的背影，半晌才回到了現實。

這個來去如風的男人，就像一艘不請自來的小船，在秋月本來平靜如鏡的腦海裡劃出一道波瀾，久久不散。但自那天以後，男人便再沒出現，雖然這結局早在秋月預計之中，有時想起也不免若有所失。

有一天，店裡同時來了幾個購物旅行團，秋月跟同事都忙得團團轉。就在頭昏腦脹的時候，秋月瞥見那男人竟然出現在門口，而且身上已經有了顏色。男人向她微笑了一下，秋月正訝異著究竟是看錯了還是自己長了陰陽眼，同事拿著衣服向她問道：「這款式貨倉裡還有嗎？」秋月連忙回到現實，答道：「讓我看看。」忙了一番之後再看，男人已經消失無蹤了。

自此，秋月每天上班時總是下意識地向門外張望，有時連同事也禁不住順著她的目光看個究竟，但那男人再沒出現。後來，連秋月也覺得是自己把期望投射到幻覺裡去，開始接受這男人不會再出現的這個現實。

有一天晚上快要關門的時候，秋月正在櫃台點算那天的營業額，忽然，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到跟前，她抬頭一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那男人出現了！

男人已經回復了顏色，精神也好得多了。這時他正望著秋月微笑。

「上．．．上次那襯衫合身嗎？」秋月好不容易才吐出這句笨拙的話。

「噢，很合身。很多人稱讚我穿得好看呢。」男人仍然微笑著。

秋月一時想不到什麼話題，覺得有點窘。這不是平時的秋月，她當了店員這麼久，跟顧客對答已經很熟練。這時男人說下去：「我剛巧明天又要赴一個宴會．．．真的，前一陣子我路過這裡本來已經打算進來，但那天人很多，所以我走了。之後工作很忙，唯有現在才抽得出時間。不如你再替我選一件襯衫吧。」男人大概看見秋月面露疑問之色，所以解釋了一下。

秋月這時知道自己上次沒有看錯，一顆心卜卜地跳起來。「讓我看看．．．」說著慢慢走到一列襯衫前面，其實她腦海一片空白，一點頭緒也沒有。她抬頭見到同事一臉呆滯地站在一旁，便對她說：「你先走吧，我會負責關門。」同事如獲大赦般歡天喜地的走了。店內只剩下他倆，秋月隨手撿起一件襯衫，說：「這一件應該蠻適合你的。」男人接過襯衫時，手指不經意地碰到秋月的手，她不覺心頭一震。

男人付過鈔後，好像沒有意思離去，秋月也希望延長這一刻。終於，他開口了：「你下班了嗎？」秋月既緊張又興奮，只點點頭道：「唔。」男人笑了一笑：「有空去喝杯東西嗎？」秋月又是「唔」的一聲。

一路上，大家沈默得有點尷尬，還是男人打開話匣子：「記得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嗎？那時我很消沈，不過聽了你的一番話，令我反思了很多事情。真的要感謝你。」秋月心裡甜絲絲的，跟著還知道了男人的名字叫智思，幾個月前跟相戀四年的女友分手，大學程度，有穩定職業。

接下來的幾天，智思在晚上都會來接秋月下班。久違了的愛情滋味，讓秋月如沐春風。在上班和學業之外，現在又多一件事讓她忙了，雖然很吃力，但她心甘情願過這種生活。秋月覺得智思是上天的禮物，用來補償她前半生的不幸。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個月，秋月覺得大家的關係已經穩定下來，但又好像有點不足。例如，他們雖然有親密接觸，但智思從不在她家過夜；智思好像不太願意介紹自己的朋友給秋月認識；智思雖然關心她，但從不肯給予什麼承諾，而秋月其實什麼也不介意，只想要一個承諾。即使兩人的生活艱苦一點，只要大家是有將來的，她吃苦多一點也沒所謂。秋月早早便嘗透了家庭破碎的苦，她只想親手建立一個美滿的家，聊作補償。

這一晚，秋月特地打扮得漂亮一點，選了一家比較講究的餐廳跟智思見面。智思遲到了，而且有點心不在焉。

「工作很累嗎？」秋月溫柔地問道。

「嗯。」智思直視著窗外，沒有看她。

「智思．．．」

「嗯？」

「你覺得．．．我們的關係怎樣？」秋月試探著。

「還好啦。」智思這時轉過頭來，意識到秋月有話要說了。

「你．．．愛我嗎？」

「當然愛。究竟你想說什麼？」智思有點緊張。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生活？」

「你指同居？唔．．．我的薪水不高，要是搬出來的話，要多花很多錢。而且．．．」

「我們結婚好嗎？」秋月打斷了他。

智思怔怔地看著她，顯然沒有料到秋月這一問。良久，智思才緩緩地說：「這個．．．我們遲些再說吧．．．嗯，我們吃什麼好？．．．」

秋月吃了一記悶棍，已經沒什麼心情。兩人悶聲不響地匆匆吃過晚餐，便各自歸家了。

好景不常，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把這城剛復甦的經濟又打回低谷。秋月和智思的公司都大肆裁員，剩下來的員工唯有加倍努力才做得完工作，他倆相處的時間也越來越少。秋月在工作和學業的雙重壓力下，漸漸支持不住，終於有一天，她在公司暈倒了。

醫院裡，醫生面色沈重的告訴秋月，她患了急性白血病，如果不好好休養的話，恐怕很危險。秋月只覺得天旋地轉。她不甘心，才剛有起色的生活這麼快便要終結。但也是無可奈何，秋月唯有辭了工、退了學在家休息，靠微薄的積蓄支撐著。她生命中唯一的支柱便是智思了，但他也好像自顧不暇。

一天深夜，智思在公司加班。秋月在家煮了湯，打算拿到智思公司慰勞一下他。臨到達時，她打電話給他，電話沒接通；她再打去他辦公室，是他同事接聽的，說智思剛下樓。來得正好，秋月心想。想不到，她卻看到了不應看到的一幕。

秋月在智思公司對面的人行道上，看到智思出現了。正想叫住他，卻看見一個打扮入時，姿色不俗的女人來迎接他。智思見到那女人，顯得很高興。兩人親暱地邊說邊笑走遠了。

秋月站在街頭，呆住了。她就著昏黃的路燈透過商店櫥窗的反映，看著自己一身邋遢的打扮，一臉的病容，不禁自慚形穢。秋月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走著走著，兩行熱淚便滾下了臉頰。

秋月覺得身子一天比一天虛弱，她只希望智思能夠多一點陪伴她，但他越來越少來她家了，總是叫她多點休息。有一次，秋月忍不住發作了：「你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嗎？」

「你．．．不要胡思亂想。」智思一剎那間也呆了。

「那．．．上星期三晚上來接你放工的女人是誰？」話才說出口，秋月便知道自己犯了大忌：除非想分手，否則永遠不要和男人攤牌。

「．．．你．．．那是我的同事。之後我們跟大夥兒會合的．．．你越想越離譜了！」智思有點氣急敗壞。

秋月這時意識到可能自己太敏感了。連忙婉言相向，智思也似乎有點內疚，當天就去探望了秋月。兩人的關係親密了一段短時間，但很快又回復舊觀，秋月的心情也越來越壞。

秋月的病情好像沒什麼起色，至少她自己這樣覺得。她和智思的關係也是。這一天，秋月想叫智思第二天陪她到醫院拿覆診的化驗報告。智思嘮叨著工作繁忙，言語間甚不耐煩。兩人在電話中不歡而散。秋月放下電話後呆坐在客廳沙發上，看著這間見證了她一生的房子，一幕幕往事不禁浮上心頭。她憶起媽媽的慈祥，父親的專橫，和哥哥的暴躁。憶起她自出生以來坎坷的遭遇，憶起她負心的初戀情人，憶起父親去世後一段短暫的快樂時光，和之後又再急轉直下的命運。當然也有憶起智思，跟他的邂逅，相戀，和現在瀕臨崩潰的關係。秋月現在終於認命了，她本來就不應該出世的，幸福的生活註定與她無緣。她不禁感懷身世起來，倒在沙發上只想一睡不起。

不知過了多久，秋月醒過來了。她沒精打采地走到廁所洗臉，當她瞥見鏡子時，她怔住了。

她渾身全變了死灰色！

秋月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倒影，過了好久，她才嘆了一口氣。她現在只想在生命終結前跟智思靜靜地渡過。她又拿起了話筒。

「喂，智思？」

「唔．．．怎麼啦？」智思聽起來睡眼惺忪的，顯然已經入睡了。

「智思，你聽著，我有很重要的話要說。」

「．．．說吧。」智思的聲音清醒多了。

「我不在乎你在外面有什麼人，反正我也沒有多少時間了，我只想你在剩下來的時間多點陪我．．．」

「你．．．究竟在說什麼？」智思打斷秋月的話，顯得有點緊張。

「．．．智思，我的病不會好了。」

「別亂說．．．你還未知道化驗報告。」

「智思，我有預感。我的預感很準的。」秋月唯有和盤托出了。

「哈，別亂說了。我不信這些的。你早點睡吧，頂多我明天陪你去醫院。不說了，我明天要早起。」智思匆匆掛了線。

秋月徐徐放下話筒，心裡悶悶不樂的。忽然，一個平時不會有的念頭湧上心頭。她打開電腦，輸入了智思的ICQ用戶名稱和密碼。她想在離去前，把一切弄清楚。

智思的網友倒不多，秋月瞥見自己的名字在那短短的下線名單裡。沒多久，一個叫「綺貞」的人傳訊息過來了。

「你不是說要睡覺嗎？」綺貞說。

「睡不著。」秋月冒認著智思，有點緊張。她平時絕不會幹這等缺德事，不過當下只想打探智思的生活，也顧不上了。

「唔．．．一定是想我了。＞：ｐ」綺貞竟然打情罵俏起來。

秋月難過極了，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半粛，綺貞又說話了：「明天你想過來嗎？」

「看看吧。」秋月強忍著心碎，鍵入了這一句。

綺貞還繼續傳來其他訊息，秋月不忍再看了。這時，一個叫「K. L.」的人傳訊過來：「怎麼談到一半就走了。我想說，你要是決定了跟綺貞復合，便不要拖累這個秋月。你兩邊都瞞著瞞不了多久的。不過你打算趁秋月病好了再說也是對的，我這個老友也幫不了你這麼多。」

秋月這時崩潰了，她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真相，人生對她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呢？這晚，秋月的嚎哭聲，幾層樓遠也聽得到。

醫院裡，秋月的主診醫生在下班前收到了她的化驗報告。他看了一看，滿意地笑了。報告寫著：「許秋月：白血球數目正常。康復進展良好。」醫生又治好了一個病人，滿心歡喜地打算明天向秋月送上這個好消息。

他沒想到的是，秋月這時正坐在家裡的沙發上，淚痕滿面的發著呆。她手裡拿著一把利刀。秋月看看自己的手臂，灰灰白白的，沒有一點顏色。手腕上還有上次割脈的疤痕，正好指示出下刀的位置。秋月平靜地用刀向手腕按下去，就像平時煮飯切肉一樣，然後狠狠一拉。一點兒也不痛，起碼相比起心靈的痛楚，這根本不算什麼。秋月看著深灰色的液體從傷口汨汨湧出，手腕軟弱無力地彎在一邊，她便知道這次做對了。成功的割脈會將手掌的韌帶也割斷，令手掌乏力。血液越流越多，秋月越感到亢奮，彷彿她短暫的一生中，所有屈辱、壓抑、恐懼，都將隨著她的血流光。秋月的臉上不禁綻放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她看到灰色從她的身上漫延至地上，牆壁上，天花板上，耳邊還聽到媽媽親切的呼喚。秋月狂笑起來，她覺得，一生中最快樂便是這一刻。她帶著狂喜看著這一切，直到眼前的灰色變作深灰，再漸次變成一片漆黑，最後把她吞噬。

（完）

6-3-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