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

阿文是小雅最要好的朋友。就在小雅大一那年暑假，阿文的媽媽倒了下來。阿文爸爸年輕做工，從工地八層樓摔了下來，現在半身不遂躺在家裡。媽媽是阿文家裡精神重心，阿文和她媽媽感情也最好。阿文的媽媽為賺錢家用，一直在工地做小工挑水泥，不知怎的一個不留神，突然從工地踩空摔下。阿文接到消息趕到工地的時候，媽媽已經沒救了。出乎意外的是，一向愛哭的阿文一滴眼淚也沒掉，在媽媽覆蓋白布遺體旁雙手合十，動也沒動呆呆站了好久好久。這麼多年，阿文仍然無法忘記覆在白布底下看到媽媽那張臉，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媽媽沒皺眉頭的時候，媽媽的臉是那麼好看。就好像一個熟睡小嬰兒的臉，無憂無愁。

好不容易阿文才回過神來，馬上直嚷著說要帶媽媽回山上的家。負責趕來處理的警察立刻攔阻說：「不行，得要檢察官來勘驗後，才可以把遺體帶回去。」因為天氣熱，不到半個小時，阿文已經看到媽媽遺體旁，紅頭蒼蠅已經在周邊蠢蠢欲動。媽媽在的時候沒讓她享到福，沒想到現在死了，還得這樣地曝屍在三十幾度大太陽下，阿文想著想著，豆大的眼淚就停不住地噗咚噗咚掉下來，終至一發不可收拾決堤似地嚎啕大哭。

不知過了多久，旁邊圍觀的人突然騷動了起來。一輛黑色汽車慢慢駛近，停下，頓時打破現場原本的一片寂靜。一個西裝筆挺男子領著幾位助手，在三個警員簇擁下，走向前來。其中一位警員向阿文低聲示意說道：「檢察官到了！」穿西裝那人面無表情點了點頭，阿文以為檢察官要向她致哀慰問幾句，於是趨身向前走去。沒想到卻是換高聲怒喝道：「不相干的人立刻離開，否則以妨害公務論處！」
沒見過這種場面的阿文，被檢察官突如其來高分貝聲音，嚇了一大跳。連連向後退了三步。「死了一個人呢！檢察官經人三催四請才肯動身，為何還如此不耐煩？」旁邊圍觀民眾，低頭私語著。

警員見狀馬上向檢察官耳邊輕聲說了幾句。檢察官才面無表情地說：「家屬先在旁邊看，等一下會給你機會表示意見。」隨即和跟來幾位助手圍向阿文媽媽。阿文看著他們粗手粗腳地掀開白布，然後指指點點討論著。跟來女書記官，還不時和檢察官打情罵俏地說說笑笑。一群人花了不到五分鐘，就完成勘驗，判定是阿文媽媽自己意外失足墜樓。

檢察官連頭都沒抬起來，不像是對著阿文說，倒像是低聲自問自答說：「家屬如果沒有意見，請在筆錄上簽名結案。」
阿文看在眼裡，強忍住淚，什麼也沒多說就簽下自己的名字。檢察官一見阿文簽完字，毫不遲疑立刻就跳上黑色轎車走了。只留下阿文和地上裹著白布的媽媽，還有一大群不知何時湧入圍觀的人。

領回媽媽遺體那晚，和媽媽一起做工的鄰居阿成叔叔替阿文送來一個包著花布的便當。阿成叔向小雅解釋著：「這是你媽媽寄放在我那中午吃的便當，我看今天中午大家亂成一團，所以現在才給你送來。」阿文接過便當，顫著手解開媽媽便當，打開便當蓋，阿文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便當裡頭滿滿的白飯邊只有半個鹹蛋，和幾片醬瓜。站在一旁阿成叔紅了眼接著說：「是你媽媽現在不在了我才敢告訴你，你媽十幾年來出來做工帶的菜色都沒變過，就只帶半個鹹蛋和幾片醬瓜。一起做工的人問起，你媽只是微笑著說她喜歡吃鹹蛋和醬瓜。我都勸了她十幾年了，一點用也沒，唉！只好由她去了。」阿文記得每次只要從城裡回家，媽媽不管白天上工有多累。一定會煮了滿桌阿文愛吃的菜。現在阿文努力回想，和媽媽這麼親，卻一點也想不起來媽媽喜歡吃什麼東西。

阿文媽媽在世的時候，常說給阿文聽，阿文襁褓的時候，媽媽正好接下幫人用針車打毛線的工作，常常為了趕件數，忙得無法分身。阿文像是知道媽媽在忙的樣子，一整天沒哭沒鬧。等媽媽忙完了才發現阿文已經餓了一天，尿布也溼透了衣服。媽媽抱起心疼抱起阿文，阿文居然咿咿呀呀揮舞小手逗著媽媽笑呢！阿文離家至北部唸大學。常被同學誤認為是僑生，因為阿文為了打工賺學費，連寒暑假都很少回家，只在每年七月，部落舉辦豐年祭那幾天，才會回到台東都蘭家鄉。

阿文媽媽意外身亡消息，小雅是事後很久才聽到阿文親口用電話告訴她。阿文打這通電話，其實不是說他媽媽的事，而是告訴小雅，他已經休學的消息。小雅追問著原因，阿文不願多說。小雅索性立刻一個人飛去台東找阿文。

阿文見到小雅的那一刻有點驚訝，但很快又笑了笑，罵了一聲：「你跑來幹嘛？」
小雅馬上也不甘示弱地回說：「來看你在幹了什麼好事嘛！」
小雅幾個月沒見到阿文，阿文皮膚晒得更黑了。小雅倒不是非要阿文回學校上課不可，她只是對這個照顧她、挺她的好朋友，放不下心。
阿文一句訴苦埋怨的話都沒有，只是輕描淡寫說著：「我是家裡的長子，我要負起照顧把爸和弟弟、妹妹責任。」
小雅還是不死心地問：「沒別的辦法？已經到了非休學不可的情形嗎？」
阿文點一點頭，沒再多說什麼。
小雅不忍地說著：「真希望我能為你做些什麼事！」
阿文突然像是記起什麼似的，然後很認真對小雅說：「不管你是選法官、檢察官，還是律師都好，我只希望你能做一個給人溫暖的法律人。」
小雅沒聽懂阿文講這句話用心，馬上回說：「我們在說你的事耶！幹嘛又沒頭沒腦又扯到我啊！」
阿文嬉皮笑臉說道：「認命吧！唸法律的人，不考律師、司法官，大不了就學我休學，去做工人好了！」
小雅爽快回答說：「好啊！我早就想這麼做了！」

小雅這句話，當然沒有成真。阿文倒真的休了學，回到故鄉，靠打零工賺錢養家。小雅起初和阿文還常常互相寫信，連絡近況，互相為對方打氣。後來阿文忙著四處工作兼差，小雅也因為接了社團幹部工作，又要兼顧法律系越來越重學分和功課，小雅忙得簡直無法分身。因此兩人書信連絡也越來越少了。誰也沒料到，感情這麼好的兩人，到最後居然也慢慢失去連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