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25 22:54:48谷德

九點五十八分的火車怪客

為了生活上的追逐,常常往來於桃園與香山之間;夏季的某一個週日早上,從香山火車站搭車北上。
香山車站非常簡樸,尚保留了日治時期的木構建築--據說是八十年前的檜木構成。進了車站要跨過鐵軌才能踏上月台,月台上除了幾顆榕樹之外,連遮陽棚都沒有,靠站的車種只有最普通的平快與電聯車。
我要搭乘的是九點五十八分的平快車;喜歡這車站的古意,提早十分鐘進了月台,剛剛想要瀏覽一下鐵道延伸向消逝點的景色
,彎道盡頭卻突然冒出了火車的身影--火車提前到來。
來不及細看便匆匆上了車,在約八分滿座的車廂中段找了一個位子安頓下來。環顧四周卻覺得有點不安;車廂特別老舊,電扇在上面呼嚕呼嚕搖著,每一扇窗戶都大開,熱氣從月台上不容情的幅射進來;與我昨天來時搭乘的有冷氣的平快車完全不一樣。總而言之,在暑熱的奧悶與汗味中透露著一股時光倒流的陳舊氣息。
會不會搭錯車班了?心裏想著便詢問起隔著走道的年青人,被詢問的對像還來不及回答,他的前座有人說話了:「這班車開往花蓮。」然後,發話人彷彿看穿了我的心事般的繼續說道:「這班車特別舊,這是全鐵路局唯一還沒有冷氣的車班。我經常搭火車,因為我搭火車是半票。」他証明了他的權威。
順口道了謝,他卻聊起話來;問我要去哪裡,我回答桃園,他則說要去新竹看他姊姊。接著又聊了幾句天氣熱的話題後這人卻突然把臉整個轉過來問我一個問題:「你看我的眼睛兩邊看起來都一樣嗎?」
看眼睛?這漢子在耍什麼花樣?世故的先提高警覺再輕瞄一下,然後禮貌性的回答:「很好啊!」我看到的是一個因日晒而黝黑的臉龐、禿頭、胖而不失精壯,五六十歲左右的莊稼漢子。
「我一邊的眼睛是看不見的」。
「哦?」
等我表現了詫異,他緊接著就說道:「這是車禍的關係,我差一點就被北部的某大醫院(辜隱其名)害死。」這漢子彷彿把車廂裏前後幾排座位的人都當做聽眾般的開始講起他的受難記來。
「那個時候還沒有健保,醫院把最普通的食鹽水一針幾百元的幫我注射。幾個月後花光積蓄,他們也把我攆回家裏。」
「我背部長了大大的褥瘡,幾日不食,只能勉強爬出屋外,在田埂上奄奄待斃。鄉人認為我反正活不成了,便把屋內的家當搜括一空。」稍有停頓,我只能洗耳恭聽。
世情澆薄,不知他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後來,我姊姊救了我。」他簡短的補上了答案。
「我原來是三義的木雕師傅,專刻佛像,現在當然不能做了。現在記憶力非常差,經常掉傘。」他舉了一下大晴天卻不離手的雨傘。
「跟你一樣,我也常常掉傘。」不好意思老讓他唱獨角戲,我做了回應。
「我坐火車經常忘了下車站。」
「我也一樣會忘記下車站。」上回來香山,因看書而錯到了崎頂。
火車逐漸減速,新竹到了。漢子站起來向我道別之後下車,把雨傘扛在肩上,消失於站台上的人群中。
新竹站過後,座位空了出來。有了他的提醒,我特意在這寶貴的全台碩果僅存的列車中,選擇一個西邊靠窗的位子,在沒有窗玻璃阻隔的情況之下,讓夏日的和風輕拂著手臂;讓視覺、肌膚與心靈享受著與大自然的第一線接觸。
下一個週日,搭同一班車北上,瀏覽過遠遠的海岸線,新竹站便快到了。這時有人從前面的車廂大步穿過走道而來,收回窗外的視線一瞥,搖恍著手中雨傘的不正是上回同車的漢子?急忙向他招呼,他稍帶靦腆的回應,卻似乎茫然不認得我。我說:「上星期我們同車,你忘記了嗎?」他搖搖頭回我一個誠實的笑容。
上回的邂逅,顯然的對他而言是不存在的。火車響起嘎嘎的煞車聲,他也亟亟趕著下車了。
以後的幾週,沒再遇見這個人。
這一天,與朋友到苗栗,在車上看到路邊閃過他的身影--大剌剌的走在街上,扛在肩上的不知是他的第幾把雨傘。
記不住多少東西的他,似乎沒能因此拉住過日子的腳步。
望著背影,我對這生命的踐行者有著一份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