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08-04 18:06:38葛蘭特

〈小說〉罷工

 放了一個星期的假回來,似乎一切都變了?

丁自心從大門進來,一路走進內科醫生辦公室,那一路的氣氛,他感到空前的怪;幾個內科的護士小姐在低頭竊竊私語,另一個同事,肝臟醫學界這幾年極受矚目的麥可,坐在他位子的前面,正低頭寫巡房報告;而其他的醫生則尚未就位。

 已經快七點了,醫院的規定,除了值大夜班與急診室的醫生外,其他醫生必須在六點半前到班。到班之後,通常會巡視主治的住院病人狀況,然後回到辦公室寫巡房報告,等八點半,喬治主任到時,再一一向主任報告,如果有誰的病人需要在已排定的schedule之外作緊急手術,喬治主任會在最快的時間內作決定。

 丁自心是來自台灣的移民,大學醫科畢業,服完兵役,便到美國德州大學醫科唸碩士,主修心臟專科,後來,為考慮讓台灣獨居的老爸有個更乾淨的生活環境,於是,辦了加拿大移民,來到溫哥華,自己也轉到英屬哥倫比亞大學(UBC),由於加拿大率皆不承認外國〔含美國〕的學歷,丁自心便又花了兩年重新補修了UBC醫科的大學學分,再唸醫科研究所,繼續攻讀他最拿手的心臟專科。

 畢了業後,就直接留在學校附設的醫院工作,並在學校內租了間只有教職員才得優惠的公寓;其實,在學校的教學醫院工作,薪水絕對不如自己出去開診所,但丁自心考慮到出外開診所,畢竟有風險;再者,UBC臨太平洋,風景甚佳,而且,UBC校地廣大、校園優美、環境清幽,能讓中年失去老伴扶持的老爸,可以真正的享清福,便把父親接來一起住,同時說服了在台灣剛從專科學校商業英文科畢業的妹妹,也辦了獨立移民前來溫哥華發展,由於妹妹剛畢業一年,打算在溫哥華轉唸大學,丁自心當然全力支持,平時,妹妹就在家裡陪爸爸。

 由於爸爸以前曾患過C型肝炎,因此,在醫院,丁自心對肝臟專科出身的麥可,特別有話聊,兩人因而也結成了莫逆之交。「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丁自心對麥可,這位曾因一篇〈基因研究對肝炎臨床醫學之貢獻〉一文獲全美醫學論文獎的肝臟醫學明日之星,特別心儀。

 可是,這一天早上,怎麼連麥可都忙得似乎沒有時間同他打招呼似的?

 「嗨!麥可!」

 「嗨!」麥可連抬頭看的勁都沒有,繼續寫他的報告。

 丁自心看來,覺得自討沒趣,便悄步移進了更衣室,先換上了「制服」──代表和平的純潔白袍。

 照理說,這時,內科病房差不多已是「白衣為患」了,醫生與護士會忙著到各病房巡查,但,丁自心自我解嘲地原地轉了個圈,嘿,怎麼搞的,除了兩三個護士在忙著為病人換藥、兩三個服務人員為病人端上早餐外,其他還有十幾個護士正圍著幾個小堆,不知在討論什麼?而醫生呢?也都不知道去哪兒了?

 「Miss崔西!是怎麼回事了?」丁自心直接叫住了正跟大家圍在一齊的副護理長。

 崔西回頭看了看丁自心:「你不知道嗎?」

 「哈!」丁自心感到莫名其妙:「昨天這時候我還在夏威夷吃大餐,晚上才回到溫哥華,我怎麼會知道?」

 「最近溫哥華的醫院聯合工會,為了要爭取加薪,因此,初步決定後天開始罷工。」崔西說。

 「那,」丁自心問:「會罷工多久呢?」

 「七十二小時。」

 「三天!」丁自心盤算了一下。

 「那麼,那些醫生呢?護理長呢?」丁自心接著問。

 「他們都在大會議室與院長及校長開會,」崔西說:「校長希望爭取醫院這邊能夠保持獨立,不要加入大溫哥華地區的醫院工會抗爭。」

 「那現在情況呢?」丁自心問。

 「我們也還在等最後消息。」崔西才說完,又忙著與其他護士閒聊了。

 丁自心有點看不過去,就跟崔西說:「Miss崔西,現在還沒決定是否要加入醫院工會的罷工行動,起碼還是工作中,你不覺得應該帶這些護士去巡病房嗎?」

 「丁醫生,」崔西回過頭來,有點沒好氣地說:「也差不多了,副院長史塔克醫生要我們今天起就怠工呢,我們願意留在這裡已經不錯了。」

 「那病人怎麼辦?他們花了錢……」丁自心囁嚅著。

 「院方昨天傍晚已貼出公告了,除了排定今天手術的病人,與急診室繼續維持運作外,我們護理人員只負責按時配藥,其他不管了。」崔西振振有詞的說。

 「不會覺得太突然麼?」丁自心似乎想爭取什麼。

 「突然?」崔西好像有點不解:「公告是昨天貼出的,該準備的,病人就要先準備好,更何況,事先已排好schedule的,我們還是會執行啊!」

 丁自心眼看辯不下去了,只好走回內科醫生辦公室。

 麥可抬頭望了望丁自心:「你知道情況了?」

 「嗯!」丁自心點點頭。

 「我其實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丁自心聳聳肩,麥可繼續說:「我今天下午還有個手術要開哩!」

 「那~~」丁自心問:「麥可,如果院方決定要加入罷工,你?~~」

 「哎!」麥可點點頭,吐了一口氣:「院長曾告訴喬治主任,要我們今天跟明天怠工,後天就正式罷工,不用來上班了,我們要帶著宣傳標語到校門口靜坐,坐它個三天。」

 「看來沒轉圜的餘地了?」丁自心。

 「基本上。」麥可仍是點點頭:「因為我們的薪水是由政府公訂的,但卑詩省最近幾年,來自世界各地的退休移民,譬如……」麥可看了看自心,繼續說:「像你們台灣來的相當多,再加上本地的人口老化,使得看病人口也增多,醫生的負荷量增加,但薪水卻是死的,政府從未想過要幫我們調整,所以才有這次罷工的構想。」

 丁自心聽了,不知怎麼,感覺心裡頭有一陣怪風吹來,不冷,但毛毛的。

 看了看錶,快七點半了,他拿起巡房筆記,心想:「我總該先做好自己的事吧。」便去巡病房了。

 整天,他不曉得做什麼事好。

 下午五點多左右,經由醫院廣播,院長帶來消息,決定罷工行動如期進行,顯然是談判破裂。沒想到歡呼聲最多的竟是護士們,也難怪,不管是在哪裡的醫院,護士永遠是醫院裡工作量最大,但薪水卻是最少的一群。丁自心儘管心生疼惜,但這是制度,他也無奈,因為工作關係,他認識了在婦產科工作的女友夢琳──一個來自香港的移民,所以,他對於護士的「弱勢」應該算是感同身受。

 下了班後,他一臉愁思地回到家。

 妹妹自惠看自心滿面憂容,趕緊先端上一壼熱茶:「哥,怎麼啦?還在想念夏威夷的女郎呀?」

 「哎!醫院後天要罷工!」丁自心說。

 「那夢琳姐呢?」自惠問。

 「我剛剛跟她一起回來的,她晚上還要值大夜班。」丁自心答非所問。

 「我是說夢琳姐也要參加罷工嗎?」

 「哦,對!應該吧!」丁自心若有所思地回答。

 「你幹嘛呀?」自惠說:「一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樣子?」

 「我是想那病人的權益……」

 「哎呀!」自惠說:「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罷工,有問題反正帶頭的人要來扛就是了嘛。」

 丁自心拿起了電話,撥了號碼:「Hello,夢琳,晚上出來散個步吧,我心情不好……」

 掛了電話,自惠笑著說:「去GM Place看場球吧,好像有一場灰熊隊對洛杉磯什麼人隊的比賽哦。」

 「湖人。」

 「對對對,湖人,反正我又不懂籃球。你跟夢琳姐一齊去看看吧,順便培養培養感情,看你們平常雖然在同一家醫院,卻也是聚少離多的,你們看完球賽回來,哥,你正好送夢琳姐去醫院值班!」自惠善解人意地說。

 「嗯!」自心說:「爸爸呢?」

 「哦,他今天很早就睡了,他說很疲倦。」自惠說。

 「他今天有去哪裡嗎?」自心問。

 「沒有啊!」自惠說:「只有早上起來出去散步,然後,一整天就在收看台灣的新聞。」

 「好吧!那就不要吵他了。」說著,自心披起了大衣,就出門了,又想到什麼地回頭:「自惠,你晚餐就自己解決了,我跟夢琳姐在外面吃。」

 「放心啦。」夢琳說:「餓不死的啦!」

 在GM Place,比賽才剛打到一半,自心收到扣機,他低頭一看,是妹妹撥來的。

 「怎麼回事?」夢琳好奇地問。

 「是妹妹扣我。」

 「那你要不要回?」夢琳問。

 「當然要,只是比賽才到精彩處……」自心頓了頓,心想,是不是醫院有什麼臨時決定,要妹妹轉告,便又說:「夢琳,我看我還是先去回個電話好了,你在這裡等我。」

 說完,自心就跑到球館外的大廳,找到了公用電話。

 「哥哥,哥哥。」自心才拿起電話,就聽見妹妹急切的呼叫。

 「什麼事?是不是醫院那方面找我?」自心先問。

 「不是,」妹妹急著說:「是爸爸~~」

 「別急,你慢慢說,我在這頭聽著呢!」自心試圖讓自惠在電話那頭平靜下來,但心中一陣烏雲罩來。

 自惠停頓了一下,幾秒鐘後,才吞了一口口水:「哥,爸剛剛起來上廁所大便,竟拉出鮮血來……」

 「什麼?」自心根本還沒反應過來:「爸爸呢?」

 「他說肚子有點痛。」自惠仍是急切地。

 「那我馬上趕回去。」

 自心找到了夢琳,立刻說:「我要趕回家,爸爸剛剛拉出鮮血來,夢琳,你看完再告訴我結果,今晚你就自己去醫院了,我沒辦法陪你了。」

 夢琳帶點生氣地說:「我一個人看有什麼樂趣?要看結果,明天看新聞還不一樣。我陪你去看看丁伯伯怎麼回事?」

 自心感激地點點頭。

 回到家裡,見爸爸神色憔悴地坐在客廳沙發上。自心先問:「爸,你……」

 「我肚子隱隱作痛,剛剛還拉出一堆血來。」丁父顯得有點吃力的回答。

 由於父親以前曾有過肝炎的病歷,自心的心裡其實有點憂慮,他幫丁父做了簡單的檢查,知道丁父痛的部位正就在肝臟附近,心想,不妙,當下回頭跟夢琳搖搖頭:「我們先送爸去掛急診。」

 夢琳:「要快。」

 自心便去開車,與夢琳帶丁父去醫院,走時還叮嚀妹妹:「晚上你可能自己待在家裡了,夢琳姐值大夜班,如果爸臨時要住院的話,我得在醫院陪。」

 「我也去吧。你好有個幫手。」自惠說。

 「不必了,」自心揮揮手:「UBC附設醫院是我和夢琳姐的地盤,我熟人多,辦手續也方便。」

 說完就發動了引擎。

 急診室值班的醫師是外科的李偉,一位來自中國大陸的移民。自心與他打了招呼:「李醫生,這是我父親。」

 李偉說:「哦,丁伯伯好。怎麼回事?」

 自心說:「我爸爸便血、肚子痛,我剛剛檢查了一下,可能是肝臟的問題,我想先幫他辦住院。」

 「現在?」李偉說:「好吧,一般沒有人在那麼晚辦住院的,我來想辦法先找個空病房,讓丁伯伯先住進去,明天再補辦住院手續。」

 找到了一間五樓505室的病房,自心便與夢琳推了丁父上去。夢琳的婦產科在四樓,還好,她先替丁父吊上兩瓶點滴,一瓶是生理食鹽水、一瓶是血漿,她擔心丁父便血失血過多,先給他吊血漿補血:「自心,我如果有空就會上來看看。」

 自心感激地看著夢琳。「真是個好女孩!」丁父在一旁幫著腔。

 夢琳臉都紅了起來。

 「爸,你先睡吧!人家夢琳還要去忙她的大夜班呢。你如果睡不著,我再找護士來給你開一顆安眠藥吧!」

 丁父點點頭,閉起眼睛沉沉睡去。丁自心就在病床旁打起瞌睡來,他一早六點半就直接去隔壁沒幾步遠的辦公室上班。

 「也好,上班不用怕遲到了。」想著想著,自心進入了夢鄉。

 睡著睡著,有人搖醒了自心。

 「哥哥哥哥~~」自惠在搖著他。

 自心雙手揉揉惺忪的雙眼:「怎麼回事?」後來感覺好像睡太久了,又說:「現在幾點了?」

 妹妹在一旁,顯得有點緊張:「哥,已經七點了。」

 「七點?」自心嚇了一跳:「那護士小姐有沒有來換點滴瓶?」

 「兩瓶都還滿滿的呀。」自惠說:「可是外面的護士好像都集中在樓下大廳呢,還有好幾個看上去像是醫生的人;好像是在聽誰訓話?」

 「是夢琳在我睡覺時來幫爸爸換點滴瓶的。」自心低聲喃喃著。

 「哥,你在說什麼啊?」自惠。

 「哦,沒有沒有。」自心猛然醒過來:「我猜樓下他們大概在開罷工會議。」

 「那訓話的人可能是誰呀?」

 「不是院長就是校長囉。」自心無心答著,又望了一下仍在熟睡中的丁父,見丁父似乎沒被他們兄妹的對話吵醒,有點反常的安靜,心中卻是忐忑不安。

 麥可走了進來:「嗨!傑森(這是丁自心的英文名)!」

 「早啊!」丁自心禮貌地回了話。

 「我聽說令尊昨天晚上住了進來?」麥可說著,也看了躺在病床上的丁父一眼。

 「是啊!」自心回道:「他以前曾患過C型肝炎,不曉得……」

 「這樣好了,我來安排先讓令尊照個X光並且做超音波檢查,看看怎麼回事再說。」麥可說。

 「謝謝,一切麻煩你了。」自心說:「那我先去巡病房了。」

 「哥哥,我在這兒照顧爸爸!」

 「好,等一下夢琳姐下了大夜班後,應該會過來,你要她先回家休息吧。」自心回頭對妹妹說。

 「嗯!」

 進了辦公室,自心問了正在趕寫「巡房報告」的麥可:「樓下的罷工會議開得怎樣了?」

 「不知道,」麥可說:「我剛剛去聽了院長提了一下,希望大家為了自身的福利著想,齊心協力,向政府要求加薪。」

 「那病人呢?」自心問,同時也想起了父親。

 「除了今天已安排手術的之外,其餘的,如果急需手術,屬於慢性病的,我們都安排在三天後,如果是臨時的,像車禍外傷,我們還是開放一個急診室的緊急開刀房,由外科的李偉負責。」麥可說得井井有條。

 丁自心聽完之後,腦海中一片說不出的「怪」,但還是去巡他心臟科的病人去了。

 由於許多病人家屬都知道了哥倫比亞大學附設醫院即將罷工的訊息,只要還能走,或病情稍和緩的病人,大多由家屬提早辦出院或暫時帶回家照顧去了,畢竟,耗時間待在醫院,若是得不到該有的醫療,還不如在家裡照顧來得方便。有錢的,更是寧願送到鄰近沒鬧醫院罷工的省,如亞伯塔省的醫院去。也因此,空出了許多病房與需要照X光與超音波的空間。

 中午左右,自心便進了病房與妹妹推著丁父進X光室與超音波室,由麥可掌機。

 一路上,自心問妹妹:「爸今天上午氣色如何?」

 「還好。」自惠答:「還能跟我聊聊天,但聲音不像以前那麼洪亮就是了。」

 自心聽了,心中一陣酸楚。媽媽十幾年前去世後,爸爸多半把時間放在丁氏宗親會的事務上面,有時看他還忙得不亦樂乎,後來,為了想讓老爸遠離勞累,便接他來加拿大住,就是為了這裡的空氣好、環境好、公園多,對老年人的健康有助益,而且,就算有個什麼萬一,他自己就是醫生,找人脈或自己來,都很方便。沒想到,加拿大自由慣了,罷工也是合法,只要找一個名目,就可以名正言順的罷工,不只是私人公司的員工可以罷工,即使公家機構,在工會一陣運作下,也是說罷工就罷工的,至於老百姓(或消費者)的權益,如果碰到罷工,根本是管你去死,因為,誰知道那些因罷工而權益受損的人,是否也在他自己的單位,為了爭取自己的權益,而讓另一群人受損呢?

 在醫院正式罷工之前,院長已擬訂好了策略:先行「怠工」兩天,使得醫院人手不足,自心雖貴為醫生,還是像護理人員一樣地自己來照顧爸爸。反正,他算了算,因心臟病住院的病人多已辦了手續,由家人帶回家靜養,只有一個老病號,有嚴重的冠狀動脈硬化,需要留院觀察,因此,他可以多一點時間來陪爸爸。

 下午四點多左右,自心、自惠和夢琳在病房陪著丁父,丁父吃過中飯後,就一直睡著。他們三人也不敢太多話,各自做自己的事,妹妹則在K托福,她當然希望能申請到UBC,再不濟,也要申請到SFU(西蒙大學),只不過,若申請到SFU會比較麻煩,因為學校在本那比,從丁家所住的UBC這邊到SFU,得從大溫地區的西邊橫越到東邊去,路程迢遙,所以,自惠不敢大意,一逮到機會就K書。自心與夢琳便在病房門口,時不時與值班的同事閒聊。

 「傑森、傑森,」麥可在辦公室那頭喊著:「來一下!」

 「哦,什麼事?」自心。

 「我跟你討論一下令尊的病情。」

 自心感到心臟猛烈跳了一下,回頭跟夢琳說:「夢琳,你待在這兒,我去。」

 說完,就跑向了內科辦公室。

 「怎麼回事?」自心才到門口,便急著問。

 「你看一看,」麥可把X光片放到看片光板上:「看出什麼沒有?」

 自心端詳了半天,只看到畫面上白白模糊一片,實在看不出來,只好搖搖頭:「麥可,你知道這不是心臟的X光片……」

 「哎!」麥可歎了一口氣。

 「到底怎麼回事?」自心急得有點顧不到說話語氣,隨後察覺,又感到抱歉的說:「對不起!」

 「沒關係,你的心情我了解。」麥可先試圖緩和一下氣氛。

 自心坐回了自己的位子。

 「從這個片子看來,令尊的情形不太妙。」麥可平穩地述說,自心則靜靜地聽著,邊聽身體邊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麥可繼續說:「他有肝硬化,由X光片來看,他已有腹水現象……」

 「那他的便血呢?」自心問。

 麥可示意自心讓他說完:「由於令尊肝臟連接動脈的位置多有硬化的情形,因此有幾條動脈的血液輸送不進去,於是就藉由排便排出來,腹水會造成他行動遲緩,勢必要儘快抽出那些髒東西才可以,然後……」麥可停了一下,眉頭一緊。

 「怎麼樣?」自心按捺不住。

 「他必須要開刀。」

 「可是,你知道院方最近的情況!」自心說。

 「我就是知道,剛剛才猶豫了這麼一下。」麥可說。

 「那不開刀呢?可不可以靠藥物治療,等罷工結束再安排開刀時間?」自心問。

 「開刀的目的是為了要輸通動脈到肝臟的路徑,目前醫學界還沒有這方面的藥物可以幫助輸通血管與內臟之間受阻的通道。」麥可繼續解釋:「如果不開刀的話,令尊這兩天會很快進入肝昏迷狀態,到時搶救可能就更麻煩了。」

 「開刀!」自心斬釘截鐵地說。

 「可是你知道……」麥可一提醒,自心又沈默了下來。

 「你能幫忙嗎?」自心帶點哀求的回問麥可。

 「傑森。」麥可說:「我們好友一場,我要幫你,本來是絕無第二句話的,但是,你知道,動一次手術,所需要的人力有多少,再者,我也已答應了院長要參加這次的罷工,院長早上還跟我說,要我與主任代表我們內科部門去跟政府談判……」

 「可不可以破個例?」自心懇求著。

 「如果我答應了你的話,一來,會讓其他部門同事看扁,覺得我不懂爭取自己的權益,又很懦弱;二來,我雖然對肝臟有一點研究,但畢竟開刀經驗不多,我一個人答應你,沒有助手,恐怕也沒什麼用,例如少了麻醉醫師在旁邊的話,如果開出問題來,我在這個領域的名聲就會因此報銷~~」

 看麥可說得這麼有理、又冷靜得可怖,自心實在不曉得怎麼答話。

 「我先回去看我父親好了。」自心無奈地說。

 「傑森,我身不由己!」麥可不知該說什麼。

 「沒關係。」

 當丁自心走到門口時,突然又想到什麼,回頭問了一句:「麥可!」

 「是的。」

 「我想問一件事。」自心。

 「請說。」

 「明天內科開刀房有沒有人使用?」

 麥可翻了翻手邊的資料:「本來排了一位,上午十點,但家屬今天決定等三天後再開,反正他們知道排了也沒用。」

 「謝謝!」

 「對了,傑森,」麥可問:「你問這個做什麼?你有病人嗎?」

 「對!你有開刀房的鑰匙嗎?」

 「當然有,但你的病人是誰呢?」

 「哈!我跟你談了那麼多我爸的事,」自心笑著說:「當然是他啦!」

 「你瘋啦?傑森!」麥可大叫:「我承認你是心臟科的高手,但令尊是肝硬化呀!難道你不參加罷工?好好好,就算你不參加,要自己動刀,但你又不是第一次開刀,不會不知道你需要多少助理吧?」

 「你把鑰匙給我。」

 「你也是醫生,鑰匙給你當然沒問題,但你不考慮一下?」麥可問。

 「你是我的好友,又是肝臟權威,我只有你可以幫我,如果你都幫不了,我不會怪你,那是我爸的命,但我不能放棄這一點點的機會。」自心說:「我是他兒子,我實在找不出其它的方法了。」

 麥可隨即沒說話,打開自己的抽屜,拿出了一串鑰匙給自心。

 這回自心沒有道謝,走前還跟麥可要了一些肝臟方面的結構資料與相關醫療書籍,然後拎起了鑰匙就回丁父休息的病房去了。

 妹妹看到自心神色憔悴地踱步進來:「哥,怎麼回事?」

 丁父也在床上虛弱地說:「自心啊,怎麼啦?」

 「沒事。」自心說:「爸,院方明天排你上午十點開刀。」

 「我到底是什麼病?」丁父問。自惠也側著頭想聽答案。

 「沒什麼?是你的肝炎有復發的跡象,麥可醫生說要開刀治療。」丁父顯然還不知道醫院罷工的事。

 「哦!」丁父說著又瞇上了眼。

 這時夢琳從外頭走進來,順帶就問了:「自心,麥可怎麼說?」

 「哥說明天上午十點,爸要開刀。」自惠搶著說。

 「哦?真的嗎?」夢琳不大相信,因為她知道院方這次罷工的堅決性,不可能為了自心是院方的同事就為他停止。

 「嗯!」自心接著說:「夢琳,晚上你有空嗎?我請你去十二街上那家The Keg牛排館吃一餐吧!」

 「那我呢?」妹妹問。

 「自惠,你今晚累一下,留在這裡陪爸爸,醫院晚上還是有排護士的,你有什麼問題就直接找護士,哥今天要回家K一點書。」

 「哈哈,你還要K書啊!」自惠笑起來。

 「當然啊,學無止盡嘛!」自心說著說著,臉上沒有一點玩笑的表情,卻是心事重重。不過,自惠太年輕,看不出來。

 在The Keg,自心把父親的情形跟夢琳略述了一下,並提及他想自己動手為爸爸開刀。

 「Are you crazy?」夢琳嚇了一跳。

 自心舉起右手食指貼在嘴唇上,示意她聽他講完:「當麥可跟我說不能為爸爸動手術時,我就產生了這個念頭,不要說你跟麥可,連我自己都被自己這個念頭嚇到,我太清楚哪怕是一個小手術,都不是一兩個人的工作而已,更何況是要切開爸爸肝臟大動脈這種人命關天的手術。」

 「對啊!你找誰幫你?」夢琳問。

 「你!」自心說。

 「我?」夢琳。

 「對!」自心說:「我想請你幫我說服你們婦產科任何一位醫生,最好有幫病人剖腹生產經驗的,一旦我累了,他可以隨時接手;然後,你來幫爸爸打麻醉劑,我再找兩位內科的護士小姐幫忙,麥可那邊我儘量再勸勸看……」

 「你真的瘋了,自心,」夢琳:「我保證,我們婦產科的醫生絕對不會有人敢出來幫你,就算他們不參加罷工,如果出事了,他們連飯碗都不保。而且,你簽了開刀同意書嗎?」

 「如果都沒有人願意幫,那我只好硬上了,開刀同意書,我明天一早會自己填,我那邊一堆表格。」自心說。

 「你沒有考慮等罷工完畢再開?」

 「早想過了。麥可告訴我,爸的肝硬化已接近末期,開了刀雖不保證能否痊癒,但如不快點動刀,一兩天內就會陷入肝昏迷,那時真的就來不及了,我才想到,越快越好。」

 「我看你抱了一堆書~~」夢琳說。

 自心點點頭:「沒錯,我今晚就K他一整晚肝臟結構。以前在台灣唸書時,我們常常考試前一天才猛K書,照樣可以拿高分,我就抱著這種精神去拚。」

 「考試跟開刀不一樣。」夢琳提醒:「考試的課目,起碼你是平時還唸過的,只是考前再加強一下,但你從未接觸過肝臟手術的經驗,一個晚上的K書就要上陣,你不覺得太冒險了?」

 「我們唸書時,也不是沒接觸過肝臟這方面的知識,我只不過再加強一下而已。」自心辯道:「的確是冒險。可是不冒這個險,爸爸就沒得救了,冒了一下,即使是千萬分之一,也還是個機會。」

 夢琳看丁自心那麼堅決,也沒辦法:「好吧,婦產科那邊,我大概只能找到一個我的死黨Miss威廉絲,其他的,我盡量找,但沒十分的把握。」

 「這樣就足夠了。」自心握著夢琳的手,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感激地說:「內科那邊我會再找一兩個護士。」

 這個晚上,自心一個人窩在書房,泡了一大壼曼特寧,K了一夜。

 五點時分,他才扒在桌上睡了一個鐘頭,六點鐘,他匆匆披了大衣趕到醫院。

 他先到505病房,看見妹妹睡在爸爸旁邊,沒走進去,然後趕至辦公室,取出「開刀同意書」簽了一式兩分,一分放到喬治主任的桌上,一分擺回自己的抽屜。

 這時他撥了電話給還在家裡的夢琳。請夢琳約同Miss威廉絲趕來醫院先做手術前準備。

 「Miss崔西。」他叫了一下副護理長。

 「什麼事?」崔西在外頭忙著。

 「今天內科有多少個護士留院?」自心說。

 「嗯,留了五個人。」

 「好,我今天有個重要的手術,請你撥兩個人手過來支援吧!」

 「傑森,」崔西說:「今天是罷工第一天,怎麼會安排手術?」

 自心有點火:「你不要問那麼多,我要你支援兩人,你就幫忙一下,今天我是內科唯一在的醫生,希望你能跟我配合。」

 「是。」崔西有點心不甘情不願地:「那我就安排Miss裴洛與Miss華勒絲協助你好了。」

 「謝謝!」自心又說:「再麻煩你派兩個人九點時到手術室開啟電源,先幫我熱機,病人九點半進去。」

 夢琳與Miss威廉絲也來了。

 「喲,夢琳,我早聽說你男朋友是個帥哥,沒想到,比我想像中的還帥!」Miss威廉絲笑著。

 「沒時間跟你開玩笑了。」夢琳說。

 「承蒙你看得起,」自心一點笑不出來:「麻煩你們先準備好麻醉用品,到時,你們的工作就負責注意病人的反應,如果有個什麼動靜,就趕快再加麻醉劑。」

 「沒問題啦,帥哥!」威廉絲笑著。

 「夢琳,你的朋友可靠嗎?」自心為了怕威廉絲聽懂,改用中文問夢琳。

 「沒問題,你別看她顛三倒四的,她工作起來,可是認真到六親不認的。」

 「那就好!」自心鬆了一口氣。

 「你們在說什麼呀?」威廉絲裝做生氣地問:「在我面前用我聽不懂的語言說話,對我很不禮貌哦。」

 「沒有,」夢琳:「我們在討論事後要怎麼答謝你。」

 「哈哈!」威廉絲說:「簡單,我只要你的帥哥男友單獨陪我吃一頓晚餐就好了。」

 「好好好,」夢琳說:「先把手術做完再說吧。」

 「嗯,我們動工吧。」自心說完就立刻走出去,到病房叫醒妹妹。夢琳與威廉絲則回婦產科準備麻醉藥品。

 「妹,吃過早餐了沒?我們先推爸爸去手術房更衣,十點準時動刀。」

 「哦。沒關係,我不餓。」自惠說。

 「好,等爸爸推進手術房後,你再回家去吃,像這樣一個手術沒有十個鐘頭是好不了的。」自心交待著。

 這個手術室相當先進,它有三個隔間,一進門是更衣室,病人、醫生、護士都要在這裡脫下外套,換上消毒過的手術衣,再穿上特別的鞋子;到了第二道隔間,站在中央,有透明玻璃地板的範圍,上頭就會噴出一種辛辣帶點刺鼻的濃煙,像洗三溫暖一樣,再將你全身做一次殺菌處理,確保你身上完全沒有從外邊帶進來的病毒。再把病人推進最內層的手術室。

 自心領著妹妹、夢琳、Miss威廉絲、Miss裴洛、Miss華勒絲來到了手術房外頭。

 妹妹好奇地問:「哥,主治大夫呢?不會是你吧?」

 「爸爸前天才住進來,那時醫院都在怠工,哪有幫爸安排大夫啊?」自心解釋。

 「可是,哥,你……?」自惠還沒說完。

 「我就是主治大夫。」遠遠傳來麥可的聲音。

 自心一看,不禁發出微笑:「對對,他是主治大夫。」

 「你剛剛不是說沒有的嗎?」自惠說。

 「我是開玩笑的啊。」自心介紹麥可給自惠:「他是本院的肝臟權威,來過我們家吃飯的,那時你不在,所以不認識,年輕有為,還沒結婚,也沒有女朋友哦!」

 自惠聽著,臉都紅了。

 「你們在說什麼啊?我聽不懂中文。」麥可說。

 「沒有沒有,你來了就好。」自心說:「麥可,只要你來,即使這個手術沒能讓我爸爸痊癒,我也不會怪你,我只有感激。」

 「別這麼說,我們終究是好友一場嘛!」

 「對了,你不是還要代表去談判嗎?」自心問。

 「哎,別說了。當我們到達國會廳時,場面就已失控,院長竟然扛出不知從哪裡找來的好幾箱蕃茄與雞蛋,要同事們去砸國會廳,那時我感到這樣的示威已變得很不理性,如果我再與主任去談判,還沒進到大樓,就覺得自己先失去立場,怎麼談?所以,我氣得就先開車回來。」麥可說。

 「那,院長與主任他們呢?」自心關心的問:「如果罷工的目的沒達到,你不就成了罪人?」

 「反正我不想加入這種不理性的罷工,我成為他們的罪人,但~~」麥可望望沉睡在病床上的丁父:「但我可以選擇不成為令尊病情惡化的罪人啊!」

 自心激動地上前擁抱麥可:「有你在,我對這次手術又重新燃起了希望。雖然因為院方罷工的關係,我們這組Team並不完全,但有你,麥可,我相信也很接近完美了,你放心,如果真的失敗,那只能怪我們的命不好了。」

 「麥可,是的。」自惠也上前:「盡力就好。」

 麥可點點頭,望了望大家:「好了,該上工了吧!」

 一群人推著丁父進了手術房。自惠回家裡去等消息。

 手術燈大放光明。

 麥可指示Miss威廉絲與夢琳先為丁父上夠麻醉藥:「Miss裴洛,你幫忙止血;Miss華勒絲,你負責遞工具;夢琳,你負責監視生命跡象儀器與隨時準備補足麻醉劑;你的朋友就準備補充血漿。」

 麥可回頭看了看自心:「對不起,傑森醫師,在肝臟科,你得聽我的。」

 自心笑了笑:「請隨時吩咐。麥可醫師!」

 「好!」麥可深呼吸了一口,隨即向華勒絲示意,華勒絲立即遞上去一把手術刀。

 麥可在丁父肋骨下方數吋的位置劃了一個圈,隨即看了看自心,自心堅定地望著麥可,眼眶裡依稀含著淚水,要掉未掉的樣子。

 麥可低頭……拿起手術刀……慢慢地向那個預訂好的位置,切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