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洛夫,別了溫哥華
北美時間3月18日晚間,突然在網上看到洛夫老師大去的消息時,心中第一個浮上來的念頭是:要不要告訴瘂弦老師?
當然是因為寫詩和投稿的緣故,我和洛夫及瘂弦兩位前輩詩人,早在移民到加拿大前就已認識。
我1999年來到溫哥華長居時,先拜訪的「熟人」,就是早我幾年來的兩位前輩詩人,雖然說是溫哥華,實際上,我們住的卻是三個不同的城市,我在本拿比(Burnaby)、洛夫在華人較為聚集的列治文(Richmond),而瘂弦則住在華人較少的三角洲(Delta),雖同屬大溫哥華(Greater Vancouver)地區,但實際上,彼此的距離不近。
我後來工作的報社,在溫哥華市,主跑華人社區的新聞,因此,去列治文的機會很多,洛夫及夫人瓊芳常常往亞洲跑活動,一旦回到溫哥華,總還是會找機會去拜訪,最多的就是以「採訪」名義。
採訪洛夫,主題倒也不一定都是文學,我還記得有一次是談「(退休)長者運動」的題目,因為洛夫每天都會固定時間去附近的社區游泳池游泳健身,是可以用來鼓勵其他退休長者安排生活的模式。
2001年初,洛夫出版長詩《漂木》(聯合文學出版),出版前,他約我去他的「雪樓」餐敘,幫他拍了封底照之外,還當面邀我幫他寫詩評論,着實嚇我一跳,一個不論資格或詩成就,都高不可攀的前輩詩人約我餐敘,竟是邀請為他的詩集寫評論,套句現在網路的常用語:「嚇死寶寶了。」
而且,儘管曾在(台北)三民書局出版過詩學論集《帶詩蹺課去──詩學初步》,但自1995年的台灣現代詩史研討會(文訊主辦)上發表了論文〈混『蛋』──多元而奇特的九○年代台灣現代詩壇〉之後,有六年時間沒再寫詩評論,我坦白告訴洛夫:「我怕會寫得歪七扭八,壞了你這本力作。」
他安慰──全然的誠懇、完全沒有架子:「寫吧!你就拿《漂木》當你再出發的「小白鼠」。」而我就趁機要「條件交換」,即是與他在「雪樓」前合影,那是我迄今唯一一次與洛夫的兩人合照。
不多久,那篇〈漂木的旅程,人類的思路〉就出現在詩的江湖上,後來收進創世紀詩社為他出的詩作評論集《大河的雄辯》(張默主編,2008年10月)。
這中間,還因為《漂木》的出版,溫哥華來自兩岸三地的藝術家,成立了「漂木藝術家協會」,時不時會辦藝術活動,為溫哥華的移民社區添加文藝氣息。』
然而這幾年,洛夫夫婦跑大陸和台灣很勤,其故鄉湖南衡陽為了感念他在創作上的成就甚至斥資興建「洛夫文學館」向他致敬。前年(2016)九月,他們決定迴流台灣,其實,我們都知道,洛夫的孩子在台灣,他和夫人「獨」守加拿大,心中相當寂寥。洛夫在接受傳媒訪問時,即坦言他迴流的理由是「由於自己年紀漸長,親戚子女都不在身邊,才決定落葉歸根」。
前年(2016)8月間,在他們搬回台灣之前一個月,西門菲沙大學(SFU),辦了一場有關洛夫的文化論壇和書法展,特別的是,華裔國會議員關慧貞也到場,代表加拿大頒發獎狀嘉許,表揚洛夫在詩、書和跨族裔跨文化交流的貢獻。
我曾寫了篇評論,提到多年前的一項藝文活動,邀請了瘂弦和洛夫,列治文(洛夫居住的城市)一個市議員麥樂田(Bill McNulty)也到場致意。
當時,洛夫剛出版一本詩文集,特別簽了名送給麥樂田,麥樂田很高興,我則在旁邊向麥樂田介紹洛夫的作品是如何如何在兩岸三地風行,記得我還曾提醒麥樂田:這樣的詩人,不應該讓他在列治文太過「安靜」。
我是希望列治文市府能善用洛夫的作品,成為城市的一道人文風景;我不知道麥樂田有沒有聽進去,但後來我也未曾見過列治文市的公眾活動,找洛夫做什麼樣的「貢獻」。
洛夫在加拿大,總讓我想起197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以撒辛格(Issac B. Singer),他本身是波蘭人,二戰期間(1935),眼看德軍就要佔領華沙,辛格便離開波蘭,移民美國,並在紐約落腳,在當地的《猶太每日前進日報》(Jewish Daily Foward)擔任記者與專欄作者,這家報社使用的語言不是英文,乃是以撒辛格最熟悉的意第緒語。
而以撒辛格也堅持用母語意第緒語(他稱這是一種流亡的語言)寫作,得獎之後,對他能夠在英語國度繼續使用這種被笑稱為「死的」語言寫作,竟能受到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青睞而感動,是美國,給了他傳承這種語言的空間和機會。
如果撇開語言因素,洛夫寫詩所使用的意象,奇詭大膽迷人,是加拿大詩人難望其項背者,他真的可以像以撒辛格那樣,以自己的語言(中文)在加拿大發光發熱的。
我竊想,如果洛夫居住的列治文市府懂得「用人」,懂得「利用」洛夫來提升列治文的文化氣息的話,忙都讓你忙不過來,洛夫或許不會想到要迴流台灣……不迴流台灣,大概也就、也就不至於……吧……
在列治文的洛夫,因為幾乎天天運動,精神是很矍鑠的,因此,本來我們都不奇怪他在夫人瓊芳的陪同下,可以像搭公車一樣,在太平洋兩邊飛來飛去,很難想像,也很難接受他的詩句,寫着寫着,竟有寫到終點的時候。
所以,當我突然在網上看到洛夫老師大去的消息時,心中第一個浮上來的念頭是:要不要告訴瘂弦老師?
因為,與洛夫同為《創世紀詩刊》創辦人,又同住大溫哥華地區,感情相當深厚的瘂弦,其身體這些年衰退得很厲害,怕他聽到洛夫辭世的消息後會承受不住……。但又想想,他總是要知道的嘛!
於是拿起了手機……
接通後,我先問他:「知不知道洛夫老師過世的事?」電話那頭,我感覺瘂弦怔了一陣子,說沒有人告訴他這事,然後話筒裡傳來一聲長歎……
我知道他肯定還要打幾個電話,便匆匆地,像做了「壞事」般的先跟他道聲晚安,掛了電話……把自己丟入更深的沉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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