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2-18 18:51:13葛蕾絲

淮河人家 霍邱精神(三)

拖著一整車的米,他們說:「現在終於放心,可以過冬天了」,一路上,王以厚的兒子在前面拉車,王以厚則緊跟在後頭照料,父子倆腳程頗快,板車的車輪在泥濘中前行,兒子不時回頭望望父親是否跟得上,父親則是不斷向前看看兒子是否拉得動,中國人含蓄的親情,在他們的肢體語言中,察覺到那分默默的相互關懷,世代務農,怎麼樣也難以脫離貧窮,但還好有家庭的情感,讓彼此有所依歸,心有所繫,王家,就像中國八億農民吧!拖了半小時,走近家門,炊煙已升,兒子脫下了厚重的外套,寒冷天氣竟熱得冒汗,喘了一口氣,拭了額頭上的汗,終於,到家了!

王家位在彭塔鄉,水災的來源是因境內的城東湖高漲,以及大別山的水流灌所導致,霍邱境內有二個湖泊,城東湖和城西湖,他們形容這二個湖,像是姑娘水汪汪的二顆大眼睛。當我們實地走訪湖岸邊,正好是晴天的傍晚,只見湖面湮波浩渺,浩浩湖水,水連天際,遼闊得看不到對岸,夕照晚霞,映在水面, 一道道金波漣漪,湖光天色相當動人。

「西湖好,最好是清秋。兩岸蓼花倚翠圃,萬只鷗鳥宿沙洲,明月正當頭。
西湖好,萬頃碧波休。霞落光天沉水宅,虹飛大地起瓊樓,世外此身游。」
但當地人也形容,一旦湖面起狂濤,就像倒海翻江,洪水氾濫時,一個一個的村莊被淹沒,農田沉浸在湖底,成千上萬的人流離失所,「但人們捨不得離開它,洪水過後,牽兒攜女又回到湖邊來,因為城西湖畢竟是哺育他們之鄉」(註二)。

城東湖和城西湖,都具有調節淮河水位的功能,而城西湖的開發,更是歷經滄桑。1966年5月7日當時毛澤東根據南京軍區的報告,下令城西湖地區「圍湖造田」,千年沉靜的城西湖喧鬧起來,動員了三個師三萬多的軍隊人力,以及十萬民工在湖中築高壩,抽走湖水,造出湖心十三萬畝的農田,這道「五七指示」成了全國各地圍湖造田的動員令,根據「霍邱風情」一書的記載,十三萬的軍墾區,要用飛機播種,施肥,噴灑農藥,部隊建起了營房,公路,裁種了林木,人們驚嘆滄海桑田的變化,而霍邱的城西湖也在歷史上留下了一筆輝煌的記錄, 但改革後,鄧小平時代,因為專家學者發現「圍湖造田」會破壞城西湖的生態,於是又下令「退田還湖」,把湖還給地方,把土壩一炸,一夜之間大水淹,廿幾年城西湖區的經營頓時淹沒,但是,連年的淹水問題,還是沒有獲得解決,因此,到了江澤民時代,城西湖區以「開發利用」為原則,以當年圍湖造田的劃分為基礎,再做各區的經營。現在,有三十多萬農民,居住在城西湖抽乾水的地區。湖仍是存在,只是面積小了很多。「圍湖」或「還湖」,牽動了大陸三代領導人的心,但政策的大是大非,又哪是這裡的居民所懂,他們只知道,每年不是淹水,就是旱災!。

走在淮河大壩上,遠處幾株柳樹,迎風飄搖,霍邱當地的文人穆志強老師告訴我們,淮河的柳,就像霍邱農民的寫照,淮柳,悄無聲息的伸展著纖細的根鬚,上飲寒露,下吸黃泉,背負蒼穹,腳踏瘠土,每一次洪水奔瀉,它總是身陷萬頃波濤中,抗拒狂浪的侵襲,但當洪水退去,它們一棵棵像戰倒沙場的勇士,被黃沙淤泥掩埋,但只要一息尚存,就會拚命生出新的枝葉,縱使生命短暫,也將化作一根根挺拔的桅杆。

穆老師說:「霍邱農民,就像淮河柳一樣,一代又一代守著失落和冷清的日子,多少次被剝奪享受溫馨的權利,保全他人,自毀家園。」

為什麼會自毀家園?這又不得不說到正在淮河畔興建的控制閘,這項工程,前期的經費是26億人民幣,全部完工是50億(人民幣),它最重要的功能,是當淮河氾濫時,一開闡,把水攔往城東湖和城西湖,換句話說,只要國務院下令起動控制閘,大水就會往霍邱縣淹,這個閘的目的,是為保護淮河下游的淮北平原,江蘇省,徐州市,蚌埠市和津浦鐵路等重要的地區,以國家的立場來看是「丟小局,保全局」,但對霍邱縣來說,這將造成更大的災難,成為名符其實的「關門淹」!為顧全大局,引水到家園,霍邱居民可知道自己身負的重任?我聽著當地領導告訴我們淮河控制閘的意義,心想他們可有決定自己命運以及說「不」的權利?只見一位路過的居民聽我們說起這個閘,他順口插句話:「沒關係,我們淹水淹習慣了」。

淮河柳,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生生不息,霍邱居民以犧牲自我,來實踐生命價值。

我想起二天的發放過程中,所接觸一張張質樸又誠懇的臉孔,他們也許一輩子也沒有人向他們道感謝,但他們沒有怨言,默默承受。他們是質樸的,寂寞的,淡泊而且頑強的。曾經在宋店鄉的農家裡,和一位曹伯伯聊天,我們只說了聲:「你們辛苦了」,他一時就像百感交集,眼眶泛著淚水,哽咽的擠出一句:「謝謝」,當時我們並不理解霍邱居民世代以來所承擔的宿命,而今想來,或許霍邱人在求溫飽的同時,也需要多一點的關心和理解!在我們居住的霍邱賓館圍牆上,有一排標語,寫著霍邱精神:「與天抗爭的自立自強精神、銳意進取的頑強拼搏精神、不畏困難的艱苦奮鬥精神、顧全大局的無私奉獻精神」,平時進出時,總是匆匆而過,而今細細品味,終於能理解霍邱人的生命哲學。

悠悠淮河,流過千古,它是霍邱人的母親河,但也是災難的來源,中國人對「根」,對「源」總是戀戀不捨,縱使災害頻傳,淮河的源,霍邱土地的根,都使得一代又一代霍邱居民,還是在這塊土地上,繼續留守,繼續繁衍。2002年慈濟人來這裡探訪,帶來了大米和物資,也將他們的故事,更為流傳。但不知在霍邱縣志的記載上,是否會增加這頁「1998年起,三年大旱,一年大水,民大饑,而….民相助。」霍邱人悲壯的與水抗爭歷史,也許可以增添這一筆的溫馨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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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孫叔敖與雙頭蛇的故事:根據「霍邱縣志」記載,「孫叔敖兒時見兩頭蛇,殺而埋之,回家後哭泣不已,母親問其原因,孫曰:「聞見兩頭蛇者必死,今恐去母而死也。」(傳聞人只要看見兩頭蛇,必死無疑,我擔心將要離母親而死去了),母親問:「蛇安在?」孫曰:「恐他人觀,殺而埋之」(怕別人看到兩頭蛇會死亡,因此殺了並埋掉)母曰:「吾聞有德者,必報以福,汝不死也」(母親說,你心腸好,必有好報,不會遭逢橫死的命運)。春秋戰國時候霍邱屬楚國,楚相得知孫叔敖殺蛇埋於巷,捨己救人的高尚品格後,極力向楚王推薦孫叔敖,楚王便委命孫叔敖為令尹,是當時楚國最高的官職。

註二:取材自「霍邱風情」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