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就天羅地網 17/17 班師回國
作者註:本篇章裡的某些對話,係取自哈比人歷險記之第十八章,「返鄉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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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Going Home
第十七章 班師回國
感覺到一股逼人的寒意正在侵肌透骨,萊格拉斯悠悠醒轉,拉攏拉攏身上的斗篷,將自己圍裹得更緊實些兒。然後他的視力慢慢聚焦在一堆微弱燃燒的營火上──那是埃里安剛剛才將它再度引燃起來的火堆。移望天際,見星斗正在即將破曉的灰濛濛天空裡忽明忽滅。記憶突然湧現,他霍然坐起,感覺到來自於...在嚴冬十一月席地睡了兩三個小時,而導致的渾身寒冷僵硬。「欣南情況怎樣?」他開口詢問。
「我剛剛派一名警
萊格拉斯輕聲一笑,然後爬起來站好。「等我逮到脫身的機會,就會立刻前去支援你的。由於托狄士殉職了,禁衛軍此刻是由小弟在全權負責。」
埃里安點點頭,並沒有提出任何質詢,就默默應允了萊格拉斯對他的職責的確認聲明。因全力以赴於為伊希爾登和瑟蘭迪爾分憂解勞──好讓他們只要專心於對欣南的照料──他們兄弟倆那晚上大部分的時間,全都用來處理戰後紛繁的雜務、以及把魔兵餘孽斬草除根的分撥協調工作。他們奔波勞碌忙到夜闌,直到在御帳前的營火旁不支倒地,索性就地酣然睡去。
一陣嘶嘶的異響隨風傳來,吸引他倆轉頭望向南方支脈,只見該處的天空在頃刻間,已經飛滿了盤旋的巨鷹,順著氣流展翅升騰,沐浴著晨曦,向西翱翔而去,再度展開牠們歸鄉的旅程。「他們確實是抵達在最需要的那一刻啊!」埃里安目送著鷹群,口中讚歎不已。說完,他便朝向昨日的戰場開步走去。在萊格拉斯眼中,哥哥的步態不像平日那般飄逸瀟灑了,他看起來好像...被他為大哥一肩挑起來的那份兒重責大任,給壓得步履維艱了。然而,話說回來,這場殘酷的惡戰,早就把他們每一個人,全都整肅得持重而肅穆了吧!萊格拉斯在心中悶悶想道。
首先,他秉承昨晚的做法,先去拿餐食和熱飲,暗暗下定了決心,決意在今天早上,說什麼也要瑟蘭迪爾和伊希爾登兩人務必進食。他掀起御帳帳簾,悄悄兒一步踏進去。伊希爾登坐在地上,聽起來像是在沉睡之中,他倚身靠在欣南躺臥的那張帆布床邊。有人──大概是瑟蘭迪爾吧──把第二張帆布床上的幾條毛毯全拉去,細膩周延地塞在他周身、圍裹得密不透風。瑟蘭迪爾則睡在那張空無一物的帆布床上,裹在他自己的斗篷內,一條手臂橫跨在他的臉上、遮住面龐。隨著萊格拉斯的靠近,這沉睡中的父子兩人都颯然清醒過來。
伊希爾登望著萊格拉斯,頓了頓,緊接著便陡然扭頭去瞧欣南,同時站起身來。他把手兒輕輕放在愛子的額頭上,拂開一束散亂的青絲。「去請醫師過來。」連回頭看一下都省了,他直接下令。
「埃里安已經請了。」萊格拉斯對他說道。他奉上一杯茶飲、以及一大塊麵包給瑟蘭迪爾──他雙眼緊盯著伊希爾登,正在從臥榻上起身。「給我吃掉!」他使用不容任何藉口的強硬口吻,催請用餐,而從他父親那兒賺得一個驚訝的眼神、和不悅的臉色。端著剩餘的所有飲食,他走近帆布床,見到他姪兒那完全喪失血色的臉有何其慘白,不禁畏縮了一下。「他情況怎樣?」
「打從我找到他之後,就不曾醒過。」伊希爾登訴說著,他那緊繃而僵硬的音色,透露出...為了維持其慣常的那種自制力,他正在付出多大的努力。萊格拉斯將這句陳述放在心底琢磨一番,頓時,感覺到駭然的驚恐對他當頭一劈。他原先並不知道──那位找到伊希爾登愛子的人,竟然是伊希爾登自己!伊希爾登肯定經歷過一場心膽俱裂的恐怖經歷。在殺機四伏又兵荒馬亂的戰場上,想要辨識欣南是死是活,談何容易啊!
帳簾掀開,醫師踏步而入。萊格拉斯讓位退離床邊,於是這位醫師俯身在欣南上方去對他詳加檢查。「去給我坐好!」瑟蘭迪爾指著第二張帆布床,對伊希爾登喝令,而,縱使是在這雷霆萬鈞的時刻,萊格拉斯都忍俊不禁這裡面小小的詼諧之處。從前,他確實聽過他父親使用那種父權壓頂的口吻,對他、以及埃里安嚴辭號令,不過,他相信,他從來沒聽過瑟蘭迪爾祭出如此以父之名的赫赫聲威,來威逼伊希爾登就範。於是,有那麼一瞬,伊希爾登的反應就與萊格拉斯和埃里安可能的反應沒什麼兩樣:他瞋目怒瞪瑟蘭迪爾,但繼之而後,一如萊格拉斯早就預期的,他順從聽話,乖乖到床上去坐好,任憑瑟蘭迪爾拿一條毛毯幫他蓋好,然後接過他們的老爹從萊格拉斯手中取來遞給他的那杯茶。
這位醫師拉上毛毯、蓋回欣南身上,同時直起身來。「他的脈搏甚是強勁,此外也沒有感染的跡象。」他盯眼直視伊希爾登,「我會說,他那副死硬脾氣跟您有得比,殿下,但我認為他是把他的力氣利用來療癒他自己,而不是虛耗在那些...諸如像是窮跳腳這類於事無補的事情上面。」
伊希爾登瞪大了雙眼凝視著他,而瑟蘭迪爾則是閃電出手搶救下那只...已經被伊希爾登鬆手搖搖下墜的茶杯。「他會完全康復嗎?」
「我認為會的。」醫師點頭同意。他著手收拾他的隨身器具。
伊希爾登深吸一口長氣。「我們的傷兵情況如何?」他詢問。
醫師滿面愁容頓起。「我認為,我們正在救治的傷患之中絕大多數,都沒有性命之虞,但是,看來幾乎全軍無一倖免...每人起碼都帶了幾個皮肉傷。」他指著伊希爾登腿上的傷勢,「您自行護理的嗎?」
「本王親手包紮的。」瑟蘭迪爾以不容質疑的語調插口,「不過,您倒是該瞧瞧萊格拉斯的傷臂。」
「埃里安已經看過了。」萊格拉斯回,於是這位醫師點點頭,便匆匆起步趕他的行程去了。他極可能有太多太多垂危病號要去牽腸掛肚,而無暇顧及這些能走會動的傷患。
瑟蘭迪爾將那杯茶硬是塞回伊希爾登手裡。「喝了。」
伊希爾登乖巧順從地,淺嚐一口飲,然後顫顫巍巍地深吸一口氣。「您絕對無法想像那種感覺,父親。我早就眼睜睜看到欣南陷入了危機,偏偏卻沒辦法立刻衝去對他伸出援手,因為我自己也有麻煩纏身。等我脫身之後再去尋找他時,映入眼簾的卻是尼西榮恩倒臥在血泊中的身形。目睹這一幕就已經叫我痛不欲生了,因為我很清楚自己積欠過他太多條性命!等我衝向他身邊時,現實立刻一清二楚,他已經氣絕身亡了。因此我驚恐起來,卻遍尋不著欣南到哪裡去了。而接下來,我領悟到尼西榮恩用身體遮覆在別人上方,而等我將他倆分開之後,便發現那個人是欣南。」
瑟蘭迪爾緊挨在他身旁坐下來,同時環臂擁住伊希爾登雙肩。「他會康復的,ion-nin。」他軟語對他說,「他會沒事的。」
頓覺自己像個干擾者的萊格拉斯,望眼端詳眼前這兩位為人父親的。他們兩人都疲倦不堪、而且一時半刻不可能離得了欣南病榻邊。「我得離開,去打理禁衛軍去,」他說道,「不過,只要我抽得開身,就會回來。假如您二位吃點東西、甚或歇息一下,對欣南一定更大有幫助的哦!」
兩人都順從地點頭,但是,假如他們曾經聽到了他在說什麼的話──萊格拉斯才感覺奇怪咧!然而後來,當萊格拉斯動身要離開那時,竟然聽見瑟蘭迪爾柔情款款呼喚他的名字,「多謝你了,萊格拉斯。」
萊格拉斯原本就已經計劃好了,他要先到醫務站去,打算要去查看一下貝里揚德的病況,然後探望探望其餘的禁衛軍傷兵。想到自己反過來...去悉心呵護瑟蘭迪爾和伊希爾登這兩大強人,品味著這陌生的感覺不由得令他啞然失笑;當他一路走著的時候,心思一個勁兒沉浸在腦海中的這些個詼諧逗趣、而不是形同天壤的周遭遍地之寥落流離。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干戈過後的戰場即景吸引住了。精靈和人類士兵漫谿遍谷,正在作徹底的搜尋,想必是在尋找傷兵和陣亡的同袍吧。找到的傷兵會被護送到醫務站,而那些壯烈成仁的忠骸則被安置在河邊,加入偌長的數列隊伍之中,用他們自己的斗篷妥善加以包裹,靜候埃里安先時派人傳喚的木筏的到臨,載送他們歸返故鄉。每一次,當精靈們又找著了他們的...已然捐軀了的友伴時,一曲又一曲悽愴哀悼的輓歌就會再度吟唱起來,如此徹夜通宵,切切哀音不絕於耳,悲涼哀傷的歌曲唱了一輪又一輪。通往寶穴的那座依魯伯大門門口,矮人們正忙著將僅存的殘牆拆除。遠方則濃煙冉冉、縷縷不盡,推測那是來自於焚化半獸人屍體而起的黑煙吧。
他在醫務站外駐足片刻,在腦中估算他一路看見的精靈的人數。可見得,絕大多數的精靈戰士一定還在誅殺魔兵餘孽的吧!他心中有了譜。一旦這邊的事情忙完了,他非得去把追擊行動的進展狀況查個清楚明白不可。盤算完畢,他低頭鑽進眼前這頂醫務營帳裡,開始仔細檢視起他的戰士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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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蘭迪爾神情肅穆,注視著索林的兩位夥伴抬起他的遺體,輕柔緩慢地放進他們為他準備好的墓穴裡,葬在孤山山底地深之處。在這場葬禮中,他的身份僅僅只是一位送葬者。等精靈戰士們的忠骸返抵家園後,他無可避免地,要在其他無數場葬禮中擔任主持的角色,不過,至少,在這兩天裡,他免除了他自己的愛孫也名列於這張烈士名單之中。
巴德手捧寶鑽緩步上前,只見那顆矮人寶鑽在他的掌心發出璀璨光輝,宛若一顆墜入凡間的耀眼星辰。他將寶鑽安置在索林的胸膛。「願它鎮守寶地直到高山化為平原!」他朗聲頌讚,「願它替爾後居住在此地的同胞帶來鴻運!」朗誦畢,他退回原地,於是丹恩示意一旁等候的矮人們滑動一片厚重的石板、封住了索林安寢的棺槨。自從大戰結束之後,瑟蘭迪爾就已經不厭其煩、對丹恩提過好幾次了,然而趁精靈班師回國之前,他勢必還要再鼓動其如簧之舌,更加以籠絡籠絡。因為如今,丹恩已然承襲為山下國王了,因此,瑟蘭迪爾打算讓他們在抵禦外侮中所締結起來的那種聯盟關係,為了裨益他們兩國人民的利益,在此時打鐵趁熱,修善友好結成邦交。
封墓的矮人們退下入列之後,丹恩對瑟蘭迪爾打了個手勢,於是瑟蘭迪爾移步上前,將他之前從索林沒收去的那柄燦爛奪目的寶劍,安置於墓穴頂上。「願這柄寶劍,即使是在此刻,都還守護著閣下、庇祐著貴國子民,索林橡木盾,因為劍上已施唸了精靈咒語。來者只要是意圖不善,無論此敵來自何方,這柄寶劍都會發光示警,是以此山的住民將永不再遭受毫無防備的侵占。」說完他退回原地,意識到自己的三個兒子全都滿眼狐疑地睜著大眼、盯著他看,肯定是在想不通這精靈咒語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吧?他強忍笑意、板著臉不動聲色。讓他們去百思不得其解吧!他暗自竊笑。讓他們全去不可思議,以這種莫測高深之感...而讓他們去醞釀一點兒有益身心的戒慎警惕。他轉回去望向墓穴,卻從隔著墓穴的另一頭,迎接到米斯蘭達那雙慈眉善目,望著他心照不宣地擠擠眼睛。
當他們步出依魯伯大門那時,走在他身旁的巴德,雙手捧出一個以織錦細膩包裝的包裹。「大王,在下請求您接受這份由本人親贈的獻禮,為您所提供的協助聊作紀念,同時也為敝人所期望的那種存在於貴我兩族之永續的情誼,做為象徵的信物。」
瑟蘭迪爾接過這個小包,輕輕拂開織錦,繼而驚歎得倒抽一口氣。在他的雙掌之中,懸垂一條沉重與貴重無與倫比的項鍊,項鍊上鑲綴的數百顆綠寶石,在陽光照耀之下閃爍著碧瑩瑩的翠綠光芒。
「這是敝人先祖吉瑞安的家傳綠寶石。」巴德沉靜說道。
「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巴德,河谷國王。祝貴國臣民一如輝煌的昔日那般,繁榮而昌盛。」瑟蘭迪爾道。
卻從身後傳入瑟蘭迪爾耳中,聽見是萊格拉斯在對埃里安竊竊私語,「看見沒?就跟你說了。那把賭注該歸我了唄。」
「就區區一條項鍊嘛,他又不是送不起。」埃里安酸不溜丟地回敬。然而,這話兒說得倒有幾分中肯啦。丹恩兌現了索林對巴德的承諾,支付給他寶藏的十四分之一,做為他當初保證歸還矮人寶鑽所協議的那份贖金。巴德將這筆財富的一大部分送給伊斯加了,不過他依然留有足夠的財力用以重建河谷城。這條綠寶石項鍊,必定是取自他收到的那筆贖金的其中九牛一毫。
但他與埃里安不同,瑟蘭迪爾並不會因巴德之汲汲於財富,就與他斷席絕交不相往來。眼前這個人類,他的希冀是為了他的同胞之福祉,而不是為他的一己之利慾;此外就瑟蘭迪爾的觀點而論,他之所要求的,原本就名正言順是屬於他的。
巴德躬身行禮,便匆匆走下這道粗劣草創的、暫時權充為進出依魯伯大門的臨時階梯而去。在追殺魔兵行動之中...屬於他那部分軍務的分撥協調、以及河谷的重建計劃裡...與其他人類和某些矮人們已經達成的眾多協議──他無疑是有著千頭萬緒的要務在身吧!瑟蘭迪爾只望巴德的凡人耳朵不夠敏銳,而沒聽到萊格拉斯和埃里安那一番竊竊私語。稍後,他得把有關於謹言慎行的必要性,去對他那兩個不懂事的小孩施予一番庭訓才好。
然而或許,他是多慮了。之前為欣南命危的擔驚駭怕,猶如陷入恐懼的迷霧之中;直到雲開霧霽神智清明後,他才覺察到──他之前能縱容自己耽溺在擔憂恐懼之中、能縱容自己不捨晝夜地支持伊希爾登照顧其生死交關的愛子,這一切只因為埃里安和萊格拉斯將日常瑣碎繁重的軍務責無旁貸地一肩挑起,而且還精明能幹地做得如此有聲有色可圈可點。瑟蘭迪爾慣常把埃里安想成一個遊戲人間玩世不恭的輕狂子弟,而萊格拉斯則是過於生嫩青澀、不足委以重任的毛頭小子;但在過去的這兩日裡,他們兩人都證明了自己是臨危受命處變不驚、值得託付仰賴的人了。也許,該是他向自己發送通牒、承認他們已經長大成熟的那一刻已然來到;他們的所言所行由他們自行管控,而他們的一切決定也由他們自己去定奪了。
***
萊格拉斯佇立在河岸,注視著最後一位捐軀的精靈戰士被輕輕安放下來,安放在他那些沉默不語、靜止不動了的夥伴們旁邊,安放在...此刻正準備要歸返故鄉的其中一隻木筏上。瑟蘭迪爾臨風站立在他的軍隊前方,他的斗篷在朔風陣陣吹襲之下,翻然飄舞。在第一隻木筏離岸的那一瞬,他引唱一首哀歌的第一個音符,緊接著,萊格拉斯周遭森然羅列的全體戰士們,便齊齊引吭,讓戰士歌聲加入了他們的君王,在令人感傷的驪歌聲中,送他們的烈士忠骸魂歸故里。木筏行到王城附近時,親族和好友們就會前來將這些已回不來了的人們的遺體接回家去,然後在那些...勢必要辦上好幾天...的一場一場葬禮上,為他們追思哀悼。不過,在此處,他們的戰士夥伴們揚聲所禮讚的,是他們的忠肝義膽與赤血丹心,並以歌聲向曼督斯訴求,告訴祂他們是值得被安置在祂聖殿中之光榮處所的英雄豪傑。
萊格拉斯為所有壯烈成仁的壯士們高歌賦別,他們的臉龐與聲音,一一掠過他的腦際。他看見托狄士對他綻放的笑臉,並感覺到他溫暖的碰觸──在他發下忠貞誓言成為戰士的那一天、他倆交握手臂致敬軍禮的那一刻。他看見嘉列拉斯帶著一種勢不兩立一定要一決雌雄地向他激烈挑戰──當他倆一起當實習兵那時候;也看到他在戰場上一邊大喊「小心啊!萊格拉斯!」一邊向一個騰騰殺來的半獸人直竄過去,在萊格拉斯倉倉皇皇帶著受傷的貝理揚德走避凶險戰場那時。他看到尼西榮恩因欣南慘遭被禁衛軍剔除的懲處而憂愁苦悶,以及當他重返禁衛軍時的燦爛笑容。
他往伊希爾登佇立之處望了望,見到他大哥攙扶著...實在是應該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要亂動...的欣南。他們父子兩人,都因至極的悲痛,椎心泣血得如喪考妣一般;不過,萊格拉斯卻還看到伊希爾登在欣南耳邊輕聲細語著...料想是某種安撫的話語吧!欣南萬萬難以接受他的監護人已撒手人寰的這個噩耗,並且為了尼西榮恩不惜犧牲自己來保護他的這個事實,而內疚痛悔不已;萊格拉斯深知這一點。他之前就已經聽過伊希爾登對他愛子的百般勸解了,不厭其煩告訴他說尼西榮恩的死絕非他的過錯,然而此時此刻,欣南的痛楚還在血肉淋漓的階段,再怎麼千說萬說恐怕都是白說了。
而,堤鈉爾,就站在不遠之外,滿臉驚惶錯愕的神色。他一度,枯守在他弟弟遺體旁,孤獨落寞、默默不發半語,一直到那些移靈的人們將他那雙死命拽住弟弟斗篷不放的手兒輕柔扳開為止。然後,他才抬起那雙滿是困惑和昏亂的眼眸,「他還太小了,就算要死也輪不到他死啊。」失魂落魄地囁嚅著,於是默塔諾珥便走過來將他帶開。
最後一隻滿載死者的木筏,此時已經逐流遠去在視野中消失了船影,而哀傷送行的歌聲也參差而止,更多的木筏靠上岸來,於是精靈們開始將傷勢嚴重的傷患抬上木筏。其餘戰士們會跋山涉水徒步回家,但這些受傷嚴重的人要從水路運送返回故鄉。伊希爾登早已協助欣南再度躺回他的床墊上去了,並且在萊格拉斯匆匆抬起床墊另一端的時候,他也抬起了他那一端。他倆抬著欣南登上木筏平台,看他緊緊咬住下唇來強忍著...連這樣的輕微晃動都引發起來令人難耐的劇痛。「有些阿兵哥啊,為了貪圖一個安逸的回程,瞧他們不惜幹出什麼事兒來!」萊格拉斯柔言調侃他,「要不就是,這一切,只不過是為了向安梅琳博取些兒個同情的苦肉計?」
欣南勇敢地揚臉一笑。「我要安梅琳的同情才不需要搏命演出苦肉計咧!這傻女孩傻到我滿腹機謀策略都無從派上用場,她就對我死心塌地了!」
伊希爾登微笑著,拍拍他愛子的肩膀,隨後他轉向萊格拉斯。「謝謝你們!」他說,「多謝你和埃里安最近這幾天裡所做的所有一切!」
萊格拉斯無所謂地聳聳肩,然後緊緊擁抱了他。伊希爾登要陪欣南搭乘這隻木筏返回家園。「我們回家再與你、以及欣南見面囉!請多保重!」萊格拉斯說完,便輕輕一躍,跳回岸上去幫忙搬運剩下的傷患,其中包含一個極度暴躁不安的貝里揚德,好讓他們,同樣的,得以平順上路安返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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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蘭迪爾騎在馬上,回過頭,往他所率領的、正在行進中的戰士行伍眺望,在隊伍之中仔細探尋著,探向一行奇人異士其混身之處,只見──比爾博和米斯蘭達騎馬而行,而已經回復人形的比翁則昂首闊步在其身旁,他忽而豪邁地放聲大笑、忽而引吭高唱歌曲。這都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年了──瑟蘭迪爾不曾再看過變形人,因此,當比翁以巨熊的形貌駕臨戰場那一刻,還真是把他非同小可地嚇了好大一跳啊!然而,比翁也同樣地,絕對是個優秀的盟友,此外,這世局在瑟蘭迪爾眼中看來,北方人民不分種族,似乎皆因發生在依魯伯的諸多事件,而水乳交融為一種不分你我的友好關係了。藉著索倫和史矛革兩大魔頭一個逃了一個死了──他希望他們因此而得以享有...起碼好一陣子的太平歲月;但他卻無法不心懷憂懼──也許梵拉正在忙著張羅布網拉攏撮合,將他們全體收羅成這樣一個聯合國──怕只怕此聯合國,會在太短的時間內就要派上用場了!
大夥兒此時已經行近了森林邊緣處了,而米斯蘭達先前就已經對他表明過...他與比爾博和比翁,要在這地方與精靈大軍分道揚鑣的了。瑟蘭迪爾將他的座騎拍向左邊,然後放慢蹄步,好讓米斯蘭達和他的夥伴們可以趕上來。
「您們堅持不願改變心意,陪本王回宮,接受我一陣子的招待嗎?」瑟蘭迪爾竭誠地邀約,「嚴冬正在逐步逼近,假如您們按照原訂行程,打從森林北緣寬轉繞遠路的話,那麼您們勢所難免就要跋涉一段千山萬水的艱辛旅程了。」
想到要踏進幽暗密林...因而又是驚慌又是恐懼的比爾博,一雙眼睛可瞪得宛如銅鈴一般大了!瑟蘭迪爾可沒辦法忍受這一幕──他朗聲哈哈大笑,然而他認為自己並不會去譴責這位哈比人啦。在最後的這幾天裡,從比爾博繪聲繪影對他敘述的這趟密林之行種種得知,他與那群矮人們在橫越森林王國的一路上,直是熬盡了千辛萬苦歷盡了九死一生,因此他很明顯不希望把這段體驗重新又來一次。
米斯蘭達也沒漏看了比爾博那副驚悚表情,他大笑著向他保證,「我們會按照原訂計畫,走我們自己的路啦!」說完轉向瑟蘭迪爾,「於此告辭了!精靈國王啊!願翠綠森林欣欣向榮,趁世界方興日盛的今朝!願貴國同胞歡喜逍遙無慮也無愁!」
瑟蘭迪爾發現這句祝福,始料未及地深深觸動他的心靈。精靈族要向這位巫師大表謝意的萬般種種,超乎言語所能盡述──即使是他老人家沒有事先警告就把那一票兒矮人硬塞給他們都一樣。「珍重再會!米斯蘭達!願您永遠都可以隨心所欲地閃電出現在最需要您的地方!願老朋友常常自遠方來,則本王就更加不亦樂乎了!」
此時比爾博從他的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輕咳一聲,正色說道,「在下不成禮數,萬望笑納這份小小的薄禮!」他雙手呈上一個包裹給瑟蘭迪爾,瑟蘭迪爾接過來,打開包裝,發現是一條鑲綴無數珍珠的白銀項鍊──想必是來自於丹恩送給這位哈比人的臨別餽贈吧。
「哈比人哪,在下何德何能,得以榮獲如此一份厚贈?」瑟蘭迪爾開口詢問,依然為這位小小人物的大大慷慨,而在心中感動莫名。
「呃,這麼說吧,我想,您知道的,這個,呃,在下應該拿一點點東西來回報貴府的,呃,招待。我是說,即使是做賊也知道感恩圖報的道理。我喝了很多府上的美酒,吃了不少您的麵包。」
這一番費盡脣舌的窮解釋...聽得瑟蘭迪爾忍無可忍、縱情地大笑起來。比爾博之前所說有關於他那只隱形戒指種種事蹟,萊格拉斯都已經巨細靡遺對他轉述過了。想想看這位哈比人,從前曾經在他的深宮內院神出鬼沒了將近一個月之久,而他們宮裡每一個人竟然都對這件事兒渾不知情!這位哈比人的寶貝之中,可擁有著一項何等神奇的玩意兒呀!瑟蘭迪爾猜想,等比爾博返抵家門後,他絕對足以拿他的這些鬼把戲,去把他的街坊鄰居鬧它個雞飛狗跳的了。「我願意收下您的禮物,比爾博!本王宣布您成為精靈之友,請接受我們的祝福。願閣下陰影永不消失,否則偷竊對您來說就是探囊取物了。後會有期了!」
「後會有期!」當比爾博與米斯蘭達策馬往北方騎去時──由比翁闊步如飛地隨行在他們身側,他揚聲高喊著拜別。
此時,精靈大軍的隊首已經進入了森林,但瑟蘭迪爾卻不是拍馬上前去領軍,他反倒是原地流連著,讓行軍隊伍從他的身旁不斷經過,直到他看見自己正在找的那個人出現在眼前。這一次,他從馬背輕巧滑下,當他陪在他次子身旁走一段的期間,讓這馬兒在軍隊旁隨意地漫步。他這愛子是大軍第二梯隊的領隊,這支梯隊包含了來自南偵隊的休假士兵。迦爾米兒和默塔諾珥原本一直是陪在埃里安身旁走著的,但因為瞧見了國王駕到,他們二人致敬之後,便稍稍落後了一段距離。
「Mae govannen,父親。」埃里安開口問安。他的口吻...輕鬆算是輕鬆啦,不過,他眼色裡那份戒慎也是有目共睹的,心底在猜不透瑟蘭迪爾特意找他出來究竟有何貴事呢。
「Mae govannen,埃里安。為父的我,希望告訴你...你在伊希爾登和我兩人陪伴欣南的期間,把所有一切軍務雜事處理得有多麼出色。你為我、也為你的哥哥,提供了一個無與倫比的珍貴服務,而我要向你隆重道謝。」
埃里安綻放笑容,神情稍稍放鬆下來。「不足掛齒啦,父親啊。然而,我不得不說...有您回來重掌萬機,我可開心快活得很哪!孩兒認為,我寧可擔任一個頭腦簡單的將領比較清閒啦!」
瑟蘭迪爾微微含笑作為回答,不知該如何將他原本找埃里安真正要討論的那個主題引出來。他直視前方,望著走在他們前面的東境巡邏隊勇士們的隊伍。「為父的,也想對嘉列拉斯的不幸遇難,對你表明我的深表遺憾之意,因為我似乎感覺到你對於他的喪生極其無法釋懷。」說完,他回望這兒子一眼,發現埃里安的臉色已經轉為僵硬了。
「我又不是從來沒死過手下,父親。」
「沒錯,」瑟蘭迪爾柔婉說道,「但這一位,我感覺你是視如己出、情同父子般地對他加以鍾愛的,你就如同過去疼愛萊格拉斯一般地疼愛著他。你對於年紀輕的人極盡善待之意,埃里安。他們孺慕著你,而你則鐘愛他們。因此,我覺得,這位年輕人的過世,讓你的真情深深受到傷害了。你備受煎熬的痛楚,我深表遺憾,但我也必須表明──即便是我改變得了,我也絕對不願去改變你那副慷慨仁慈的好心腸。」
父子倆落入了一片沉默,無聲之中並肩而走,緬懷一、兩分鐘後,埃里安長嘆了一口氣。「他該得到一個更好的家庭來愛他的。」
「但他可得到了一個再好不過的長官來愛他了!」瑟蘭迪爾如此回應,同時按住埃里安的肩頭。
「謝謝您,父親。」埃里安望著他淺淺一笑,說道。
瑟蘭迪爾放下手兒,在心中琢磨著他必須一吐為快的剩餘部份。「魔君索倫已然離去,至少是暫時離去啦;而惡龍史矛革則已經永絕後患了。而,以半獸人在這場戰爭中被殲滅的數量來算...他們得以在森林裡苟存的殘黨可就少之又少了。我會認為,可有好長一段大好歲月,王國會成為一個養兒育女的平安之地。」話說到此,他衝著埃里安齜牙一笑,而埃里安一雙眼睛早已經...看起來非常像是一種驚恐的反射...瞪得老大老大了!「這會是一段...撫育幾個你親生的小精靈的美好時光哦!埃里安。你絕對會成為一個優異出色的父親的!」然後,趁埃里安得以回上什麼話兒之前,他已經一步跨出這列行進的隊伍,好讓這條絡繹不絕的戰士之流甩下他、而把埃里安帶走了。只見他這兒子,一張臉滿是惱怒顏色,扭過頭對他怒視的那當兒,一個樂得哈哈大笑的默塔諾珥則一步補進瑟蘭迪爾剛剛空出來的那個位置。
瑟蘭迪爾注視著這些川流而過的戰士行伍,看著每一名戰士在經過他身邊時,全都恭敬地對他行禮致敬,而他則靜心等候著,直到他看到了萊格拉斯──他走在禁衛軍的隊首,安納兒則伴在身側與他同行。安納兒機伶地、立刻退後了一、
「Mae govannen,父親。」
「我已經對埃里安致過謝了,而此刻,對於你最後這幾天裡的鼎力協助,我要把伊希爾登和我兩人心中無盡的感激,藉此深深向你致謝。」
萊格拉斯微微臉紅了,他笑著說,「您過獎了,父親。我很高興能夠獻上我的綿薄之力。」
「你最後對巴德的看法,有何結論嗎?」瑟蘭迪爾詢問。
萊格拉斯沉吟不語,顯然是把這個問題在心頭考量運思。「他是一名英勇無畏的戰士,而我覺得他會是河谷百姓們的一位英明的領導者。然而,我不得不承認,在丹恩的戰士們初初到臨那時,他迫不及待想要出兵攻擊的那種急功好戰之心,把我震懾到了。他利慾薰心,為了金銀財寶即使對矮人們展開血腥屠殺也在所不惜,這個事實我無可原諒!我之前都不曾領悟過...人類竟是如此貪婪透骨、如此殺戮成性的種族!」他那激憤的語調如實地暗示了...在驟然發現這位人類之表態的當時、他有何其驚駭啊!而這早在瑟蘭迪爾的意料之中了。當他所激賞的這位英雄人類大力提倡不惜對矮人進行攻擊的那一刻,他又不是沒看見他這兒子臉上的表情!
瑟蘭迪爾意味深長地看著萊格拉斯。「我同意...巴德會成為一位明智的君王...的這個論點,而且你很清楚,我希望與他締結邦誼。然而有一點,是無可置疑的──他有他的長處、也有他的弱點,這一點正與精靈沒什麼不同,雖則...或許人類和精靈這兩族的獨特弱點迥然不同。我不希望你拿巴德一人,來妄斷所有的人類,萊格拉斯,我也不希望你因對他的評價,而變得太武斷偏見。假如人類值得敬佩,就賦予敬佩;有可批評攻訐之處,就直言譴責。你沒必要因為一個人有了幾個缺點,就把他謝絕於盟邦之外吧!」
萊格拉斯把臉皺成苦瓜一般樣了,「我會努力記住您的教誨的,父親。」
瑟蘭迪爾再度步出行伍之外,喚來他的座騎,躍上馬背。他朝向大軍隊首之處開始往回奔去,卻馳至萊格拉斯和安納兒再度聚在一處走的地方,緩步與他們並肩而行。
「安納兒,」他高喊,「務必要轉告安梅琳說,在她的婚宴舞會上,我期待著與我的孫媳婦兒共舞哦!」
安納兒先是一副被嚇了一跳的表情,緊接著便哈哈笑了。「只要她一聲吩咐,叫我該同意她結婚了時,我一定會轉告她的,我的王上。不過呢,她得先和她的父親跳才行哦!」
「言之成理啦!」瑟蘭迪爾承認,而後,他的心情,便因森林精靈們終有一天應該會得到的歡喜逍遙無慮也無愁,而滿心飛揚起來!他拍馬攢蹄,輕捷地奔進翠綠森林之中。
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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