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A Creature of Fire

第十三章  噴火巨獸

萊格拉斯從馬背上輕身滑下，探手拿了他的背包，「去吧！舉凡你找得到的青草，都可以盡情享用哦！」他拍拍馬屁股，對這匹種馬說著，「我再度需要你的時候，會叫你哦！」這匹馬兒立刻低下頭、俯貼地面，同時舉蹄朝向小溪閒雅地漫步，把他一路上找到的午餐，津津有味地大嚼起來。耳中聽得一聲烏鴉的啼叫，於是萊格拉斯昂首觀望，看見一群黑色的飛鳥鼓動著翅膀，往西方飛去。這些鳥群今天動身遷徙了，他心中想著。也許牠們感覺到寒冬正在悄悄地匍伏到我們頭上來了。上星期，朔氣已經轉為刺骨的凜冽，因此，假如初雪要提早降下，他也不感到意外。

他走去坐在貝里揚德和安納兒旁邊，這兩位早已經打開了他們的背包，正在拿出蘋果、麵包、以及乳酪來──萊格拉斯知道他很可能也會在自己的背包裡，找到這相同了無新意的一餐。看來安納兒還帶了些兒...貌似香籽蛋糕之類的點心來了，它們被妥善地包裹在一張油紙裡，免得蛋糕上的蜂蜜滴染到背包裡其他的物品。這都數不清有幾次了，萊格拉斯好羨慕他這位摯友有那些深愛著他的女子們，會精心記得為他偷偷安置這些小小的驚喜。萊格拉斯脫掉手套，開始用餐。

「巨蛛似乎都躲在巢穴裡避寒了。」安納兒發論，「一星期裡，我們連個鬼影子都沒看到。」

「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沒事可幹啦！」貝里揚德同意，「然而，也許萊格拉斯會幻想出一個失蹤兒童來，叫我們把森林翻過來找哦！」說畢，這兩人捧著肚子大笑了一頓，萊格拉斯則拿惡狠狠的眼神瞪他們。「那麼，」貝里揚德繼續說著，「你知道欣南有沒有可能在短時間內，又再回來歸隊呢？我幫尼西榮恩問的啦！」當萊格拉斯驚奇地注視他時，他趕忙加以解釋，「他挺懷念這只蠢小子的！」

坐在萊格拉斯身旁的安納兒，低垂著眼瞼，目不斜視地盯著他剛剛拆開包裝紙的香籽蛋糕，對萊格拉斯的答案...刻意避免在臉上流露出任何感興趣的表情。打從矮人逃逸後，他就絕口不提欣南的事了，不過，萊格拉斯倒是很清楚...他姪兒絕大多數的晚上，都往安梅琳家跑的。安納兒對欣南的這個有損名譽的行為做何反應？萊格拉斯委實一無所知。「有關於欣南要在軍團指揮部待多久時間...我無從得悉。」他回答貝里揚德，「我想，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料想，這要取決於托狄士、或別的將領何時願意收留他吧！」

安納兒輕咳一聲，「欣南不該為了一個失誤，必須支付沒完沒了的代價。」說道。他將香籽蛋糕掰成數塊，分給萊格拉斯和貝里揚德。萊格拉斯接過一塊蛋糕的時候，暗自笑了笑。安納兒可是他所認識的人裡面、最慷慨大方的一位了──其宅心仁厚處，可遠遠在香籽蛋糕之外！

突然間，萊格拉斯驀地抬頭，他的注意力，被群樹之中傳來的一種囈語吸引住了──這個撲朔隱曳之音，在仲冬朔風吹襲之下，淹沒在樹葉淅颯聲裡了。「出事兒了！」他說。

***

埃里安坐在迦爾米兒家門前長椅上，斜身往後一靠，將兩條長腿往前伸展出去。迦爾米兒的母親將他倆一併從屋裡給趕出來，嘴裡是嚷說她兒子需要新鮮空氣啦，不過呀，埃里安懷疑...她是嫌他們蟠踞在她的起居室裡、喧騰得屋頂都要掀了，把她搞煩了吧？「醫師有說你什麼時候會復元到...可以再從事全役勤務了？」

迦爾米兒心滿意足地展唇一笑，「在下千真萬確，明天就可以上陣廝殺囉！」說道，「但伊希爾登說，我可以多休幾天額外的假，等你回南部再回去。」

「讚的啦！」埃里安贊成，「泰恩德會想要看愛隆用來幫你縫合傷口的那種技術其復元的效果如何呢。他希望我問你一些有關於它們的細節問題，但這些問題太過於驚悚嚇人，所以在他要求我的當時，我把耳朵關起來不敢恭聽哩！」                                                                            

迦爾米兒大笑，「泰恩德很可能會發現...他這一次代理你擔任南偵隊長的這次演出，太乏味、太令人厭煩，因此，他需要多休幾天假才恢復得過來！」

埃里安也同聲大笑，然而他的注意力，卻並不真正關注在迦爾米兒正在說的話兒上面。群木正在騷動不堪啊...為著他無法完全理解的某種事情。他仰起頭來，專注聆聽。「一隻噴火巨獸殞落了！」他失驚大喊，把迦爾米兒給嚇了一跳，陡然扭過頭來吃驚地呆望著他。

***

伊希爾登不悅地皺起了眉頭。他的外間辦公室裡，天殺的到底是為了何故在起著暴動啊？他站起身，便往門口走去，卻在他抵達之前，堤鈉爾倒是率先出現在了這門口，其臉上的神色將他滿心的興奮之情洩露無遺。這傢伙必定是從他出差東境巡邏隊的這個任務裡、才剛剛回來而已，因為他披在身上的斗篷都還沒脫下來呢。伊希爾登看得見他身後那...凱黎仕和欣南的身影。凱黎仕，很顯然，原本是要企圖阻止堤鈉爾直闖伊希爾登的辦公室，卻被堤鈉爾掙脫掉了。這位助理還依然緊抓住他的一隻臂膀，不贊許地深蹙著雙眉。

「主子啊！」堤鈉爾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史矛革死啦！」凱黎仕震驚得兩手一鬆，從緊抓著的臂膀上陡然垂落在自己的身側。

伊希爾登逐漸意識到──自己怎麼以一種...威嚴喪失到最極致...的那種呆相，來目瞪口呆呢？「怎麼死的？」他詰問。

「我不是十分確定啦！」堤鈉爾如此說著，成為了注意力的焦點...任誰也看得出他的胸膛為此驕傲地鼓脹起來，「這委實難以置信，但我想，必定是人類將他射下來的！」即使是在這樣一個緊要關頭，他還要停下來，去對人類那更遜一籌的射擊技巧加以輕蔑一番。

「請作簡報！」伊希爾登開罵。堤鈉爾的偏見深重，他真的很難找到...天生此才必有用...之有用處。

堤鈉爾顯見是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不過，他早已經學會了──有伊希爾登在場，他要把絕大多數的淋漓演出，好生克制一下。「昨晚，屬下身在東境巡邏隊的營地裡。」他報告道，「他們的幾位偵查兵，在前天夜裡，看見環繞山頭出現了閃爍不定的火光──他們正在對我訴說這件事的那時候，有某種東西...看起來像是一顆忽隱忽現的火星，沿著湖，正在朝向南方飛行。這顆火星變得愈來愈大，於是剎那間，我們恍然大悟，它就是史矛革火龍本尊。即使是遠從我們座落於森林邊緣的駐地遙遙觀望，都看得見他朝向城鎮裡噴射火焰，而緊接著，那高燃的火舌就呈現在我們眼前了。他肯定是放火讓整片城區都燒成了火海。而後，突然間，一種我們平生不曾聽過的尖銳慘叫聲遠遠傳來，同時史矛革逕從天際直墜下地，而接下來映入我們眼簾的一幕，就是從湖城的那個方向，水霧蒸騰直上雲霄的景象了。」

杵在堤鈉爾後方的凱黎仕和欣南兩人，全都聽得呆掉了，四隻眼睛睜得老大老大。而伊希爾登的一顆心，則在胸臆裡怦跳得好重好急。火龍殞落了？這會是真的嗎？「我得去和王上談一談。」他話語才落，已抓起他的斗篷，同時舉步踏出這棟房舍，一路趕向皇宮去了。他抵達御書房門口那時，正好即時看見他先時見過的那位密探正要離去。這位密探對他點一下頭，便匆匆揚長走人，留伊希爾登去敲御書房的門、推門而入，心底已然清楚...他所帶來的這道不太確定的消息，瑟蘭迪爾卻大概早就已經有人對他通風報信了。

他發現父親在壁爐前方踱來踱去，那集中的精力、十足的衝勁，已經準備就緒要從他繃緊的肌肉裡爆發了。「我正要派人去召喚你呢。我們可有不少策略要加以謀劃。」

伊希爾登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您已經風聞了...有關於史矛革的死訊。」

瑟蘭迪爾性急地揚手一揮，「僥天之倖，人類顯然是將他格斃了。我猜想，我們至少得對矮人表示一下謝意，感謝他們將他驚出巢窟之外，送他去慘遭人類利箭的毒手，雖則...毫無疑問，人類對於把史矛革驅趕去硬栽在他們頭上...的這件事兒，並不會分外銘謝啦！」

伊希爾登這才...初初想到了那群矮人，「您的...」他猶豫了一下，「您的訪客知道那群矮人發生什麼事嗎？」

瑟蘭迪爾顯出哀痛表情，「惡龍在他殞歿的前一夜裡，著實煞費一晚上的周章，飛行環繞依魯伯，精心縝密地將烈焰送進了每一處角落、噴入每一道罅隙。矮人們絕無可能，從這樣的趕盡殺絕裡逃過死劫。更確切地...我敢說，惡龍離開其蟠踞的山頭而飛去伊斯加...的這個事實，幾乎就是斷定──他已經將這群矮人殲滅殆盡...的一個明證。我只怕，今日我們所獲得的情報，等同於索林橡木盾的噩耗。他如果留下來繼續當我的客人，就不會死於非命了。」他轉頭去注視著伊希爾登，滿臉洋溢毅然的決心，「還是那句老話──人人盡遭殃，才是惡風吹。」

伊希爾登不解地眨眨眼，「您何出此言？」

「禍兮，福之所倚。我的意思是，惡龍的寶藏，值此一刻，沒有主人、也無人看管；而我打算去據為己有。」

伊希爾登一時詫異得忘了呼吸！昔時定居在依魯伯的矮人一族，可曾經一度人口興旺經濟備極繁榮。老實說，堆累成山的明珠寶石、價值連城的奇珍異寶...這些傳聞，據稱就是百多年前、將史矛革吸引到這座山頭來的懷璧之罪。此時沒有主人而成堆棄置在那裡、在寂靜的黑暗之中閃爍發光...的這樣一批巨大寶藏，絕對足夠用來採辦瑟蘭迪爾的子民其可能的所有需求。

「召集你能夠動員的所有戰士，做好準備，明晨出發。」瑟蘭迪爾發令，「仔細打點一切的準備工作。」

伊希爾登心生疑慮，「您預計會發生一場戰鬥？」

「這是我的經驗之談──寶藏的無人看管狀態，要不了多久，就會晉入你爭我奪的狀態了。」瑟蘭迪爾回答的表情甚為嚴肅。

這句陳述之千真萬確，伊希爾登無從去爭論。他仍然，把一雙眼睛，盯著父親作嚴密地觀察。在那兒，出現了一股...父親幾乎壓抑不住的興奮激動──那是伊希爾登過去從來不曾在父親身上見識過的一種激情。既然無從將它加以解析分曉，他行過了禮，便匆匆離開了，滿腹心思早已經把一張瑣碎細目的表單，忙忙碌碌地羅列起來──那是為了將一支軍隊打點停當、好讓它趕在清晨得以開拔...其必須打理好的千頭萬緒瑣碎細節。他踏進他的外間辦公室，從穿門踏戶的那一刻起，就開始發號施令了。

「欣南，去召請埃里安、托狄士、以及萊格拉斯到這裡來。凱黎仕，我們需要至少兩星期的軍需和糧食，支應對象是禁衛軍、在家休假的所有戰士們、以及東境巡邏隊。目的地是依魯伯，因此，某些輜重可以藉由木筏走水路運上長湖去。堤鈉爾人呢？」

「他回家休息去了。」忙著振筆速記的凱黎仕，回答。

伊希爾登轉向欣南，這小夥子正在扣緊他的斗篷，興奮之情在他的一雙眼睛裡閃閃發光。「等你找齊了諸位軍官之後，去叫堤鈉爾過來。他得將一道軍令立即帶回給東境巡邏隊去。」

當欣南從門口飛奔而出的那一刻，伊希爾登也走進他自己那間辦公室、伴著一個凱黎仕緊緊跟在他身後。接下來的幾分鐘裡，主從倆將要完成的諸多作業仔細地加以列表，然後外間的門傳來那聲轟然的開門巨響，宣佈著埃里安大駕光臨的消息。

「史矛革一命嗚呼了，是真的嗎？」埃里安熱切地詢問。

「是真的。」伊希爾登口中作答，思緒卻依然盤桓在他的百忙之中。「我需要你將你的人馬準備停當，明晨開拔，前往依魯伯。」

正要一屁股坐進伊希爾登桌前一張椅子裡去的埃里安，將屁股停在了半空中，僵住不動，「他們正在休假啊！」開口反對。

「這是王上親下的諭旨。」伊希爾登回得簡潔扼要。他可沒那個閒時間，去和埃里安窮辯論。「我們要去依魯伯，主張史矛革的寶藏。」

埃里安惱怒地大哼一聲，「那勞什仔絕對管用，我確定，但我的手下已經掙到他們的休假了！伊希爾登！」

「埃里安，你的手下可曾缺鎧甲短兵器地上戰場去？」伊希爾登嚴厲地質問。

這擲地之問，叫埃里安大為震驚，「不曾。」

「而那一點，你可以向父親深表謝意，他樽節開銷拼卻了國窮財匱，去買來的。金銀財寶，真的非常管用，而當你輕視它的用處時，你只是在展現你的愚昧無知而已──為了充足你們的飲食衣物、為了供應你們的軍備馬匹...別人已然做下的所有拼搏努力與一切犧牲割捨，你對於那些...之一無所知！」

埃里安擰著臉，「我很抱歉。」他將腰桿一挺，昂身佇立，「好！我會叫他們為您們，在明晨做好一切準備。我們需要馬匹嗎？」

「不需要，在環山那片不毛之地裡面，要籌辦餵養馬匹的糧草絕對比登天還難。部隊要徒步行軍。」

埃里安點頭離去的那當兒，正巧托狄士和萊格拉斯抵達了。伊希爾登再度開始佈達他父親的命令，心中卻是無比納悶，怎麼...死了史矛革，卻導致他忙於調兵遣將、把全國軍力整個動員起來...這一切究竟是從何說起呢？

***

一把強弓緊握在手，萊格拉斯不自覺地對自身周遭的林子裡詳加進行著審視，但，考慮到他行軍其中的這支龐大編制的精靈大軍，他並不真的預期會去發現到任何威脅之物。昨兒夜裡，東境巡邏隊已經與他們會師，合併了陣營，於是，現在是他們的旅程之第二日中午時分。

他朝向這支偌長行軍隊伍...其隊首之處遙遙望去，望著他的父親雄糾糾地跨騎在他那匹彪悍烈馬之上，由他的侍衛們，高舉著森林王國那迎風招展的翠綠旗幟，策馬在相距他不遠之處貼身保衛著。在這之前，他從來就不曾在他父親的王旗之下效命過，然而，他猜想，真正的指揮權，大部份依然是握在伊希爾登的手上的吧...此君才剛剛騎著駿馬、順著隊伍而下，詳加檢閱去了哩。不過呢，話說回來，他也從來不曾出過一個任務...是以保衛一批寶藏的安全，來作為其目的的！

他並沒有反對這樣的一個任務。惡龍的財寶棄置在那兒任人採擷，而精靈族不該沒有取得的權利。從他父親和伊希爾登的說法裡，他明白他們對它有必要之需。儘管如此，他還是強烈希望沒有人會出來反對精靈對它的主張。他絕對不希望，為了一堆珍珠寶石，而必須去對某人展開血腥殺戮。他不安地抬頭望一望空中那群烏鴉，牠們好像一路跟隨著他們的軍旅飛翔似的。這種鳥群通常被當作是戰爭的徵兆，因此他只願這一次，這個預兆是子虛烏有的才好。

他再度，為著那群矮人的喪生，感覺到又痛惜又悔恨，油然而生一道椎心的痛楚。他不知道...假如當初自己若不要如此駑鈍，則他們是否還依然活在人間。他們在瑟蘭迪爾的拘禁之中做為階下囚期間，曾經激烈地惹惱過他，不過，至少，他不會再以忽略小孩的這個原因而去譴責他們了，此外，他也明白了他們因何覺得他的詢問很可笑。何況，史矛革之死...他們對這件事所做出的貢獻，早已經讓他對他們大無畏的勇氣...更加感念不已。

排成這麼一長列縱隊，不辭千里長途跋涉，要去佔領寶藏，然而卻好像幾乎沒有人去想到那群矮人。曾經和萊格拉斯談及他們的唯一一人，是欣南。在尼西榮恩──這位監護人在他們離鄉的那一刻，又被分派到他身邊來了──的陪伴之下，欣南在昨兒夜裡，曾經來到禁衛軍營地，悄悄兒靠近他舊時的袍澤們，稍稍地帶著點含羞帶怯，萊格拉斯心裡如此想道。他這姪兒呀，對那些...極可能已經對他失去信任...的戰士夥伴們之是否歡迎他，很顯然地缺乏信心，但是，經過了驚奇的瞬間靜默之後，有人便出聲嚷嚷著與他打起了招呼，於是不消多時，欣南就被阿曼德和萊格拉斯夾坐在中間，就著火堆烤起兩隻手兒來了。

「拼到一死才把史矛革從巢穴驅趕出來，而論功行賞起來...這群矮人除了一坏黃土之外，什麼都不會得到，這似乎很令人唏噓啊！」當環繞在他們周遭那條談話之河，正在波濤洶湧、喧騰得熱鬧滾滾的那時，欣南曾經壓低著嗓音，對萊格拉斯如此評論著。那群矮人的行動，並沒有贏得欣南對他們份外的喜愛，這是個不爭的事實，然而與此同時，他也比旁人花過更多的時間去與他們相處，因而他對他們的興致，顯然也沒有被完全毀於一旦。萊格拉斯點頭同意。不知為什麼，精靈族從這群矮人其有勇無謀的愚妄之中，憑白坐收漁翁之利...看起來好像不太正大光明似的。

等欣南站起身，要回伊希爾登的營地去過夜那一刻，始終不發一語、一直沉默到那時刻的托狄士，才抬眼注視著他，並開口說道，「要再過來探望我們哦！欣南。」

「一定會的！」當時欣南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開心地回答，便和尼西榮恩離去了。

在萊格拉斯的右方，樹影錯綜之中，一個微弱的、突如其來的噪音，吸引他陡然扭頭轉向它。貝里揚德也立即提高了警覺。「走吧！」萊格拉斯慫恿道，於是他們兩人輕身一跳，飛上樹去追尋這聲音加以查看，他們的夥伴們紛紛以目光追隨他們而去，看著他們抽出利箭搭上了弓弦。

疾行在枝柯之間、如風一般地行進，萊格拉斯和貝里揚德飛騰了大概五分鐘吧，便發現了他們所搜尋的對象。一個人類騎馬在樹間疾馳，風馳電掣地朝向精靈大軍奔去。雖然該名人類的弓依然還背在他的背後，但萊格拉斯和貝里揚德都不願冒任何風險，因此，在他們跳落地面，當道去迎擋這名騎士那當兒，兩張弓全都拉滿了弓弦。

見此情狀，這名人類滿臉驚惶的神色，他倉促止住了奔騰的快馬，同時將兩隻空手高高舉起，好讓他們得以看清它們。「在下為湖城的巴德帶來了訊息，要傳送給精靈國王。」他死命盯住精靈利箭，不肯將視線須臾轉開，不過，伶牙利口倒是懸河洩水般滔滔不絕，「湖城的災民極需要國王的慈悲相助！」

萊格拉斯和貝里揚德飛快地交換一個眼神。事出突然，萊格拉斯原先心底並沒有這個譜，但，假如史矛革攻擊伊斯加的傳聞不虛，則該城的人類很可能極需要援手相助...他發現這事兒非常具有可信度。他放鬆拉弓的手，「這邊請。」如此表示，於是這個人類再度催促他的座騎前進，讓萊格拉斯和貝里揚德一左一右伴在他的兩側輕快地奔跑著，以此來為他帶路。

當他們一進入精靈敏銳視野的那一瞬間，似乎就已經被鎖定在伊希爾登嚴密的探照之下了。他大概是之前收到通報說他倆離開了行軍隊伍，於是正在守望著他們的行蹤。一等他們的身影出現，他便將一隻手兒高舉過頭、同時高呼停止行進的號令。萊格拉斯和貝里揚德護衛這位人類，順著隊伍邊側走向隊首去──瑟蘭迪爾正佇馬在那裡等候著他們。這個人類忙滾鞍下馬，單膝跪地，「拜見大王，」他說，「敝人為湖城的巴德稍來口信，祈求大王前來，對一城無家可歸、又飢寒交迫的百姓們，伸出您慈悲的援手。」

瑟蘭迪爾揚起一條眉毛，「巴德是何許人？」

「巴德就是射死史矛革的那名弓箭手。」這位傳令員回答，聽得萊格拉斯心旌搖曳，立刻就為之神魂顛倒起來！他不得不把舌頭緊緊咬住，免得克制不住而去發話、把這位神射手窮加打探起來。

「莫非城主已遭不測，因此才由巴德出面求援？」瑟蘭迪爾詢問。

該名傳令員一改他的口若懸河，把一番解釋說得猶猶豫豫支支吾吾，「不是的，大王，但是，我們發現自己深陷其中...的這場令人悲痛的飛來之禍，敝城主卻表現得驚慌失措，亂無頭緒...茫然不知該拿救災從何處下手。」他說及痛處、語調苦澀不堪，於是萊格拉斯暗暗驚嘆...這位城主可有多麼無能啊！竟落到...被自己的一個臣民做出此番的質疑。

有那麼一瞬，沒有答腔，空氣中凝結著死般的寂靜，於是萊格拉斯詫異地抬眼去察看他父親的表情。若是急俠好義有好生之德者，遇到這樣子哀哀前來乞求著援助，他絕對是想都不要想...就等著瑟蘭迪爾一聲令下、立即慷慨相救便是了；但他父親的表情，看起來卻是一副古怪地冷淡，彷彿他的思緒游離在別處似的。接著，國王的神容一動，然後，他像是把全副注意，毅然地貫注在這個人類身上了，「請說吧，發生什麼事兒了。」他口中說道。萊格拉思不解地蹙起眉頭。他父親的語調裡，可是存在著一抹遺憾的音色？

「史矛革，將絕大部分城區都焚為了灰燼，」該位人類娓娓道來，「而那些沒有慘遭回祿的區域，也在他墜落時，被壓成了斷壁殘垣。慘遭火吻的民眾不計其數，被倒塌的房舍壓傷的傷患也不知凡幾；而其餘...從湖中救起來的人，因受寒而罹病的也所在多有。我們的避難所卻寥寥無幾，食物也少得可憐；因此我們乞求貴國的援助，大王啊，稟承...之於湖城人類曾經交好的一位芳鄰...那般的交誼！」

就與環繞在他周遭的每一個人一般無二──萊格拉斯也轉臉去注目他的父親，眼巴巴地等待著他父親...絕對、鐵定、必下無疑的...同意援助人類的一道諭旨。瑟蘭迪爾卻舉目，遙向東北展望，默默凝視了好久好久。想當然耳，父親絕對不會見死不救的！萊格拉斯突然感受到心頭一驚，震盪之餘，如此想著。然後，伴隨著一聲輕嘆，瑟蘭迪爾轉向伊希爾登，「將我們的物資，能分讓多少便多少，以木筏運至長湖去。我們要去援助這些災民。」寬慰之流，在萊格拉斯的周身舒緩地運行，伴流著一小股的愧疚感──因...他怎能錯判了他父親...而生的愧疚感。現在，他父親在對那位人類說話了，「我軍會以全速趕路，但我們相距伊斯加有段不小的距離，此外，一如閣下所見的──我們絕大部份，都是徒步行軍。請快馬回去，轉告巴德，請他安心等待救援物資，並等候我軍兩日之後的到臨。」

笑臉盈然燦放，這位人類站起身來，「恩山義海不敢言謝啊！我的王上！吾等必將恭候您的大駕光臨！」他回身翻上馬鞍，並盤轉跨下座騎朝向家園。但是，萊格拉斯並沒有看他。他一雙眼睛，只盯住瑟蘭迪爾不願拔開，看著他...又再度朝向東北方向翹望了。而他也老早就已經注意到...他父親腰上正佩帶著的那柄精緻考究的寶劍──竟是精靈們從索林橡木盾那兒沒收來的那件神兵利器呢。

***

「貴國的仗義相助，我們沒齒難忘，大王。假如我早知索林橡木盾會為敝城帶來惡運，我當初說什麼也不會去對他提供協助的！這筆帳，全都要算在那群矮人的頭上！」這位伊斯加城主，滿臉忿恨的神情，環顧著周遭哀鴻遍野、國土一片狼藉的慘境。有著伊希爾登的助理，凱黎仕，來將千頭萬緒的救援行動加以組織擘劃，瑟蘭迪爾的精靈大軍，已經在傷病與悲痛的伊斯加民眾之間，井然有序地散開來。

瑟蘭迪爾可費了好大功夫，來咬牙忍住，避免脫口去對這位城主直言道出...他是一個優柔寡斷的昏君！當他的臣民最需要的時候，卻半籌莫展不知所措，辜負了人民的企盼。「敝傳令員告訴我說，當他找到貴國大軍的那一刻，您們正在舉軍開往孤山途中。」佇立在城主後方的那位身型高大、臉上威風凜凜氣宇軒昂的人類開口如此說道；而，憑著統馭八方數百年而淬練出來的敏銳洞察力，瑟蘭迪爾很能一眼分辨出一個...擁有與生俱來的領導氣勢、並且有志於談判...的人物。

「我們是要去孤山，」國王據實相告，「不過，我們對盟友義薄雲天，一如他們之於我們也慷慨豪情。」

「這位是河谷吉瑞安的後裔，巴德。」城主心不甘情不願地，將他的同伴加以引薦，「史矛革一死，我相信他現在必定是歸心似箭，一心要回河谷城去了。」這位城主表面笑容可掬、骨子裡卻是笑裡藏奸。他對另外這個人類心懷嫌惡、巴不得他離開此地快快走人──這點居心，在言語間透露無遺。

瑟蘭迪爾與巴德將眼神交鎖，互相凝視了好一會兒，「這些事兒，我們要更進一步從長計議。」瑟蘭迪爾的語調平靜如水，而巴德則點頭領會。眼前的這號角色啊...最好是將他邀為盟友、而不是去與他豎成仇敵，瑟蘭迪爾心中默默斟酌著。依魯伯必定有堆積如山的寶藏，多到足令他們兩方都心滿意足的！或者說...應該有吧。他無比渴望地，將那些...深藏在山底下、靜臥在密穴之中的美不勝收玩意兒，在心中默默低迴了一下子。他先前曾經對伊希爾登說過，這批寶藏夠令他讓他的人民豐衣足食過日子，而且，他說這話絕對不是虛應故事。然而，去坐擁這批寶藏...又何嘗不是件賞心的樂事呢！緊接著，他的腦海裡，浮現出萊格拉斯那張滿臉困惑的表情，眼巴巴地等著他宣布說他要去對人類進行人道救援。他嘆了一口氣。一個赤子的期待，要將它在生活裡去付諸實踐...這有時候可是天大的挑戰啊！一旦伊斯加百姓的需求已經受到良好照料了之後，他就會將有關於...他們雙方攜手幹活兒這件事，去跟巴德談一談。

他轉回頭，看著那位城主，「貴城的百姓需要避難所抵禦寒冬。我會劃出一些...該處林木已該清除...的領域出來，好讓您與我的子民們得以建造臨時小屋。」

「那絕對大有幫助，陛下。」這位城主說道。巴德卻將一條眉毛，高高地揚起來。他毫無疑問，肯定是想知道瑟蘭迪爾要拿這批汰舊的木料，想交換什麼利益。瑟蘭迪爾眉飛色舞地衝著他一笑，而巴德則瞅著他、將他晶亮的皓齒閃了一下作為回應。

一串熟悉的清朗大笑聲，攫奪了瑟蘭迪爾的注意，於是他掠眼一瞄，從他們所佇立的這座小坡望下一探，便瞥見了他三個愛子，湊在距離一堆營火不遠的地方，全員到齊站在一塊兒。他剛剛聽見的是埃里安的笑聲，而他這位次子，正在將一只酒囊遞給萊格拉斯。埃里安很可能是在取笑著萊格拉斯的什麼事情，不過，瑟蘭迪爾知道，它不可能與那個矮人小孩哈比仁有所相關。那群矮人和那位哈比人都已慘遭橫死的此時此刻，那些笑話似乎已稱不上好笑了。萊格拉斯自始以來，永遠傾向於將他周遭所有人的安危，全都攬為他一己的責任；因此瑟蘭迪爾懷疑，他的心緒，正為著那群矮人的命喪孤山，而無從釋懷。

他注視著這位城主和巴德，「請恕在下不奉陪了。」告退道，於是這兩個人類點頭致意，便往餐食開始供應之處，動身前往取食去了。

「假如大王有事要找我相商的話，在下的營帳就在那邊兒。」這位城主一邊說著，一邊抬手往一個避難所指了指──那是此災區之內，屈指可數的避難所之其中一個。瑟蘭迪爾一邊點頭，一邊謹慎地保持著臉上莫要流露出任何表情。假如伊斯加的老百姓決議要選擇一頭蠢驢作為城主，則瑟蘭迪爾又何必多操心呢？

他再度轉頭，去對他的眾愛子們凝神細看，他們個個長得魁梧高挑、壯碩俊偉，而那...對於精靈族而言是自然天成的俊逸靈秀，卻在他們周遭人類其邊幅不修邋遢粗獷的對照之下...的此刻，才叫瑟蘭迪爾生生注意到。伊希爾登正在那裡諄諄告語，而兩個弟弟則聚精會神地傾耳聆聽。他們也該聽的，瑟蘭迪爾默默想著。他大兒子的勸告或教誨，可比金玉，永遠都值得留心關注，這可是瑟蘭迪爾將它當作經常守則、在提醒著他自己的一件事情。

不過啊，另外這兩個，也早已脫穎而出，開展出他們自己的一番成就了。埃里安的守護人，默塔諾珥，曾經預言說他與凱露玟的婚姻，是他邁向成熟的基石，而這項預言也已經得到了證實。他比較不會心猿意馬、比較少焦躁不安，而那些...埃里安始終就一直擁有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技能和智慧，已經更加原形畢露地嶄露出它們的頭角。而觀察萊格拉斯在禁衛軍的表現，對...傾向於把他想成一個少不經事的生澀少年...的瑟蘭迪爾，不啻是個啟迪。當他睜眼看著他的么兒一肩承擔起他的職責時──不單單只為了他自己的表現，也為了指導那些其他的人，那時瑟蘭迪爾就已經明白了...他的小孩已不再是個小孩。

當瑟蘭迪爾在陰影裡暫停下腳步那當兒，他看到欣南朝向這支小團體試探地靠近，踩步好躊躇。但他們三人全都轉過來迎接他，伊希爾登還伸出一隻手兒，鍾愛地按在他的肩頭上。我何其受到上天的眷顧啊！瑟蘭迪爾心中無比驚歎。我的生命，已因坐擁在明珠寶貝之中，而富裕豐厚了呀！

今夜，他與他的侍衛們，要與禁衛軍一起宿營，瑟蘭迪爾做下了決定。伊斯加流離失所的災民們，可以擁有他的王帳。他邁開步伐，朝向他的愛子和愛孫，瀟灑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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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結束

作者註：這個章節裡的某些對話，是擷取自哈比人歷險記第十四章，「火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