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27 03:10:11心靈的導遊

聯合報 - 陳映真:愛台灣 政治人物當符咒念

【本報記者何振忠、梁玉芳】

雲門舞集林懷民日前演出「陳映真‧風景」向文學家陳映真致敬,但政治上被劃成「左統派」的陳映真,在思想政治上,始終不是主流。國民黨時代如此,民進黨執政後更是愈形孤寂。

當反對軍購被打成「國家認同有問題」時,陳映真感歎說,政權雖然由藍轉綠,但台灣政治本質絲毫未變,仍是追隨美國的戰略利益「不得不抱美國大腿」,所以根本上是舊時代延續,不是斷裂。

綠色執政 仍是親美反共反華

不論是「鈴璫花」還是「將軍族」,陳映真書寫台灣四十年,但是懷抱中國人的立場始終不悔。作家用他左派的眼睛觀察人生,也用左派的行動關懷土地,他仍難免感嘆:「現在的政治人物把『愛台灣』當符咒念,這是擬法西斯主義(pseudo-fascism)。」

看左派如何理解台灣的處境,陳映真打開另一扇視窗。以下是陳映真觀點,用第一人稱表述:

常有人問我:你國民黨時代坐牢,在民進黨時代不受歡迎,何其反諷?我可一點不覺奇怪。在我看來,從國民黨到民進黨,不是時代的斷裂,而是延續;不是前朝政治的否定,而是肯定。親美、反共、反華,發展至對中國、中國人的憎惡。是舊時代的延續和變本加厲。

從歷史來看,法西斯佛朗哥垮台,西班牙的文化界煥然一新,左派的、激進的思潮,取代過去保守的時代;日本戰敗後,取而代之的也是激進的、否定天皇論述的力量,甚至提出「一億人懺悔」、「慟哭」運動,如大夢初醒,只是後來出現冷戰情勢,美國將這個反省運動壓了下來。

台灣也是如此。日據時代抵抗派通常都是左派,可是五○年代白色恐怖後,反共政策無限上綱,反帝左派遭血洗,親日派延命。我們都被美國戰後的冷戰體制,也就是所謂的「Pax Americana」美國制霸下的世界秩序(和平)所挾持。

在這個歷史架構下,民進黨雖然經過一段民主運動之後取代國民黨,但本質上並未改變,思想、意識形態上,仍是美國的附從角色,親美、反共、反華。

大資產階級專政 台灣的寫照

從這個角度看,民進黨取代國民黨,其實是台灣本地的資產階級取代舊中國統治階級,因此,在李登輝之後直到現在,台灣政商之間、資產階級與權力間財、官、政三界的結合已肆無忌憚,真正形成台灣本地的「大資產階級專政」。

我們看到,綠色取代藍色,不是階級、政治革命。它們都追隨美國的戰略利益,乃有「不得不抱美國大腿」論。所以,我這樣的人在國民黨時代不受歡迎,在新舊兩朝受壓抑,不足為怪。

我一貫認為台灣處在民族內戰和國際東西冷戰的雙重結構下。從這二重結構看,較能科學地認識自己。

冷戰已經「過去」,但局部的冷戰依然存在,例如美國在遠東的基地,與日本的安保條約、周邊有事立法、NMD、TMD,都還是以中國為假想敵。台灣在這個意識形態和戰略構造下反共反華,在其延長線上反對中國和中國人,基本原因,就是在美國稱霸世界秩序下生活所造成的民族傷痕,而且無法反省、批判。

花錢買外交 軍購又任人訛詐

我是最「標準」的台灣人,七代之前從福建安溪縣移居來台,「血統純正」。可是一個民族這樣的互相分別、互相仇恨、互罵醜化,是一個民族的憂傷與恥辱。台灣只有漢族和原住民族的民族矛盾。「四大族群」之說其實是為了沖淡漢族概念的非社會科學的胡說。

民族分裂的傷口造成很大的傷害:首先是在對峙結構下建立「反共國家安全體制」,在此之下長期經受著政治思想、文學、文化、政治的壓抑,創意受到限制、人權自由受到傷害。其次是大國、外來勢力利用我們民族分裂,既不承認台灣作為「主權國家」,又便於向台灣勒索昂貴軍費。

民族相殘也產生兩個問題:一是外交上台灣為了維持「國際合法性」,就只能花錢給一些蕞爾小國,賄買完全沒有尊嚴的「外交」;二是被強迫購買比世界市場更昂貴的軍火,在民族對立、國際孤立下,台灣買不到軍火,只有任人訛詐和勒索,走向毀滅性民族內戰。

可是最近居然有人說,反對軍購是「國家認同有問題」,用過去的語言就是叛國、叛亂,用法西斯的語言就是「非國民」,這是嚴峻的指控。

我長期被批評是「中國民族主義者」。在台灣,「民族主義」早已是罵人的髒話,說民族主義者等於說這個人保守、頑固。事實上,民族主義到處都是,依強大民族、弱小民族而分為兩種。

強大國的民族主義如美國。打伊拉克,用美國價值「改造異教守舊」的中東,星戰計畫、先制攻擊,都是。對大國而言,世界上任何角落的事情,都和她的民族利益有關,美國向來公開講,台海涉及她的重大利益。

弱小國家當然也有其民族主義,當其受到欺凌、壓迫、侵略的時候,要不就屈服,要不就抵抗,這是抵抗自強、救亡圖存的民族主義。二者不可相提並論。

「台灣人意識」無階級 騙人的

中國說「和平崛起」,老實講,以目前來說,香港已經收回,台灣還在「台灣關係法」的制約下,這對中國來說,也是外侮。大陸在以和平方式解決台灣問題的基礎上,不放棄武力來保衛領土主權完整,是民族主義,但與雷根、布希和裕仁天皇的民族主義完全不同。

我的民族主義並非來自國粹主義,而是來自我的家庭與對中國革命史的探索;另外來自三○年代的文學作品。台灣新文學中有一條光榮的傳統,反對帝國主義,堅持愛國主義,集中在楊逵、賴和、呂赫若、朱點人等大作家和作品。

至於說到「愛台灣」,我相信台獨派從來不敢給我扣「賣台」、「不愛台灣」的帽子,因為我寫的小說、我辦的《人間》雜誌,他們做不出來;台獨派只講沒有階級的台灣和台灣人,沒有階級區別的本省人和外省人。我的省內外人,不是畛域之別而是階級人。王永慶和我雖同為台灣人,但階級上是兩個世界。外省人也一樣有這差別。沒有階級的「台灣人意識」是騙人的!

我在《人間》雜誌裡呈現了生活的台灣,社會結構下的台灣,政治經濟學上的台灣。停刊後,我努力出版台灣政治、經濟論叢,對台灣深入分析。許多人嘴上說「愛台灣」,其實對台灣一無所知,台灣社會的生產、分配、階級關係等等,又了解多少?

現在的政治人物把「愛台灣」當符咒念,我說這是「擬法西斯」。法西斯有幾個特性,一是種族的崇拜,像納粹主張亞利安人是最高尚的,其他種族就是醜惡的、劣等的,是「我族」的終極崇拜。所以有人說,台灣人最優秀、台灣話最好聽,卻避談台灣的環境汙染,不談個別台灣人在歷史上的罪案,不知閩南方言和中古漢語的血肉關係……

法西斯另一個特色是,找代罪羔羊來承擔一切無法解決的問題之責任。所以倡言「只要台獨,就可解決所有問題」、「社會的問題都是舊官僚造成」;或是只要「中國豬滾回去」,台灣就會成為樂園。

第三個特色是,對他族的汙名化、妖魔化,例如希特勒會把「猶太豬」送進毒氣室,對他族鎮壓,像某種教派,毫無理性。所幸台灣和阿扁,沒有希特勒的能耐、機會和對外侵攻的武力。

有人說台灣欠我一個獎,其實台灣誰也不欠我什麼。一個作家最珍視的,是受到自己同胞的讚賞。那天在雲門的舞作發表場上的掌聲教我手足無措,但對我是嚴厲的鞭策和暖人的鼓勵,鞭策自己寫得更好一點。

【2004/10/18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