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8-08 12:52:00文雅

關於新詩賞析

關於新詩賞析

國立彰化師範大學國文系教授 渡也







一般國文教師批改學生作文,大多就立意、選材、結構、標點、錯別字等項目評分,我因而想到評估新詩好壞亦應設定一些項目、標準。若某些項目相當重要,則上限分數不妨高一些,例如六、七分;反之,如果是次要者,上限分數降低一些,例如二、三分。根據這一套評分方式來打詩的成績,來賞析詩,比較客觀、公平。一般論斷詩優劣時,往往跳過這些細節,跳過前提,直接提出結論,直接給分,此非但不科學,且流於印象式、武斷。本文擬將新詩賞析、評價的策略細分成十餘項加以論述,冀能建立一套科學、公正、具體而又完整的辦法。以下從內容、形式兩方面討論。本文臚列之新詩,以目前、以前被選入中學國文教材者為主。



內容方面



一、感動 欣賞一首詩,有沒有感覺及是否感動?應是最基本的考慮。散文家陳幸蕙談早年讀李義山詩的經驗時表示:讓我們採取另類讀法,也就是在「懂」一首詩之前,不妨先去「感覺」這首詩吧!畢竟,詩不是數學,「感覺」有時或許比「懂」還更重要。(注1)



說的是古典詩的閱讀,其實讀新詩亦宜如此。讀者有「感覺」才能「感動」,詩論家蕭蕭談新詩創作的選材時說:詩,往往要以「感動」來檢驗「值不值得寫」、「寫得好不好」?……「寫得好不好」──「詩」感動了讀者嗎?(注2)



的確,詩人寫詩倘不能先感動自己,如何感動別人?蕭蕭的說法是一般詩人的共識、目標。既然如此,欣賞詩亦不妨「檢驗」作品或作者達到目標否?在「知性」、「理性」的分析之前,「感性」的親近十分重要。



二、創意



寫作也是一種創造,優秀的作品是高度創造力展現的結果。何謂創造力?陳龍安曾下過精確的定義:創造力是指個體在支持的環境下結合敏覺、流暢、變通、獨創、精進的特性,透過思考的歷程,對於事物產生分歧性觀點,賦予事物獨特新穎的意義,其結果不但使自己也使別人獲得滿足。(注3)



這裡的創造力與標題之「創意」異名同實。中國道家所謂「反常合道」或詩論家所謂「無理而妙」亦可作為創意之註解。「反常」、「無理」即「對於事物產生分歧性觀點,賦予事物獨特新穎的意義」,而「合道」、「妙」也就是「其結果不但使自己也使別人獲得滿足」之意。必須強調的是,只有「反常」、「無理」猶不足以稱為創意,反之,僅具有「合道」、「妙」的現象亦非創意。一首詩在內容上有無創意?宜從主題、題材等角度來評估。茲舉兩位女詩人的作品加以說明。



你是那疾馳的箭



我就是你翎旁的風聲



你是那負傷的鷹



我就是撫慰你的月光



你是那昂然的松



我就是纏綿的藤蘿























你永是我的伴侶



我是你生生世世



溫柔的妻



        (席慕蓉〈伴侶〉)



把你的影子加點鹽



醃起來



風乾



老的時候



下酒



        (夏宇〈甜蜜的復仇〉)



這兩首主題雷同,皆描寫男女至死不渝的情愛,〈伴侶〉的構思及題材均顯得平凡,第二段的意念更是俗不可耐;〈甜蜜的復仇〉則逆向思考,題材亦與眾不同,頗富創意。此處僅針對兩首詩內容是否具創意而言,至於形式上的創意,容後再談。



古遠清、章亞昕《心靈的故鄉—與青少年談詩》一書論及寫詩在構思方面不落俗套,不但要求新,還要講究奇。(注4)所謂「不落俗套」、「新」、「奇」,就是創意。既然詩人寫詩應注重構思的創意,因此,讀者欣賞詩正可從構思的創意與否加以考察,看看詩在主題、題材有沒有令人耳目一新?



三、風格



一般人賞析新詩極少觸及風格的探討,國文教材中關於新詩的賞析亦然,對風格的介紹或三言兩句,或絕口不談。例如翰林出版的《高級中學國文.第四冊》賞析弦〈坤伶〉、〈乞丐〉,以及三民書局出版的《高級中學國文.第一冊》賞析鄭愁予〈錯誤〉、蘇紹連〈七尺布〉,均無一語言及該詩之風格。眾所周知,一首詩或一個詩人之所以引人注目、頗受好評,原因不少,擁有獨特的面貌即其一,故賞析詩豈可輕忽風格?



風格如何形成?大體而言,形成因素可分主觀和客觀兩種。前者包括「作者的個性和氣質,文化藝術修養水準,對現實生活的態度,豐富的思想感情,認真的創作態度和作者獨特的藝術才能等六個方面。」(注5)而後者指歷史時代、社會、環境、師承關係、民族風尚、地方色彩等(注6)。若欲詳細分析一首詩的風格成因,必須涉及諸多層面,此非本文篇幅所能容許,以下僅作簡要之分析,僅針對感情、思想、材料等數項成因加以分析。具有雄偉或豪放風格的詩作,材料大多是巨大的,而主題,無論是感情或思想,往往屬於昂揚的,曾被選入國中國文教材中的王志健〈一隻白鳥〉不失為佳證。



太陽從山巔昇起,



展開在無涯際的海面。



一隻白鳥,



貼著翅子像背著雙手,



從金色陽光下走過,



他踱來踱去,



選定了一個適當地方,



面海而佇立。



海上閃爍波光,



早潮舐著沙灘。



小小的他,



只專心地瞭望著



遠方。



他看到了什麼?



渴望的藍色的眼睛,



脈脈地 凝視出神;



他的眼睛把夢想燃亮,



燦美如星。



熱血亦如踴躍的旭日,



凌空而飛騰,



他毫不猶豫,



展開那長帆似的雙翼,



微微向上傾斜,



在藍空滑行;



一瞬間 翻出雲端,



向遠天逸去。



此詩材料如太陽、山巔、無涯際的海面、海、沙灘、遠方、旭日、凌空而飛騰、藍空、雲端、遠天等,均為巨大、廣袤者。其情感是振奮、激昂、熱烈的,且具有筆直上升的精神,因此塑造了雄偉之風。與此詩風格相反者,如徐志摩〈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裏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裏,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的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裏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從內容,亦即從主題、題材兩項調查,不難了解此詩風格特色。作者重返康橋,愉悅中含著旋將別離的惆悵,這是主題,詩中情緒不論是愉悅還是惆悵,皆非強烈的那種。至於題材,如雲彩、金柳、新娘、波光、軟泥柔波、水草、浮藻、彩虹、夏蟲、衣袖等,都屬於柔弱、細小、輕盈的,再加上「輕輕的」、「悄悄的」等形容詞、副詞出現數次,故形成婉約、陰柔的風格。



總之,欣賞詩亦須觀察其風格為何?如何形成?詩中有無與風格不相襯的情思、材料?



形式方面



一篇文學作品中,內容與形式同等重要。倘若要為一首詩打分數,評量成績之高下,內容總分應占五十分,形式亦然。準此而此,上述感動、創意、風格三項合計五十分,如果評分者看重創意,則此項分數之上限不妨高一些,若認為風格宜優先考量,則此項上限可調高一些,創意一項的上限應相對地降低。依此類推,形式方面的各項可望在這種理性、公正的評分方式下獲致應得的分數。



所謂形式,包括結構、斷句、分行、修辭、文法、押韻等。接著探詩形式方面的賞析策略。



一、創意:



賞析形式,創意之有無仍是重點,不能一味要求內容的創意,而棄形式的創意於不顧。一首詩假使內容方面缺乏創意,而形式方面富創意,則尚可。反之,內容方面富創意,而形式方面缺乏創意,亦尚可。假設兩者皆無創意可言,那麼整首詩的總分可能不高。



茲就前引〈伴侶〉、〈甜蜜的復仇〉二詩,作形式方面之比較。平心而論,後者不但勝一籌,且具創意。前者係以「你是—,我就是—」句型組合而成,此句型已司空見慣。首段共出現六個暗喻,所用之喻依皆不新鮮。第二段結尾三行,更是陳腐老套,了無新意。



不過,「願天長地久」五字的排列稍具創意。〈甜蜜的復仇〉在修辭技巧的運用上,相當成功、特異,比喻、比擬、夸飾之妙用,使詩生動有趣,加上「從反面寫」的方式,永生難忘的刻骨銘心之愛,躍然紙上。



必須聲明的是,檢查一首詩形式上是否合乎創意,並非要其章法結構、斷句、分行、修辭、文法、押韻等要點一一具備創意,當然,一首詩倘能在這些要點上均富創意,必贏得喝采,但似乎是不可多得的。某幾點能達反常合道、無理而妙,已難能可貴。



二、結構:



文章講究起、承、轉、合,或者頭、中、尾,甚至,進一步要求開頭須像鳳頭,中間須像豬肚,結尾須像豹尾。現代文學亦不例外,也強調結構,不但作家注重,文學理論家亦然。而結構是什麼?



結構就是文章的骨骼,是文章內容(主題、材料)的組織與安排,是構成文章完整的重要手段。



它包括文章中整體與部分、部分與部分之間的總的關係。(注7)以前國中國文課本曾選錄楊喚〈夏夜〉一詩,但刪除八行,從「美麗的夏夜呀」至「小弟弟夢見他變做一條魚在藍色的大海裡游水」共八行未出現在課文中。如此一來,這八行與其他各行、這八行與這首詩整體的關係完全消失,既然不「完整」,還談什麼「結構」?不僅新詩,連小說家洪醒夫〈散戲〉也在高中課本中慘遭截肢,動過大手術的這篇小說怎能說是軀體「完整」?倒不是被選入中學國文課本裡的新詩皆不完整,諸如徐志摩〈再別康橋〉、余光中〈車過枋寮〉,即結構謹嚴。有些詩雖未遭切除器官,但一生下來即不完整,所以賞析時應特別注意這個問題。



三、露骨:



做人須坦率,但作詩千萬勿率直。套用有些詩雖未遭切除器官另起最近流行的話,寫詩不可以「講清楚,說明白」。畢竟詩貴含蓄,把意思講明了,讀者便沒有想像、品味的空間。



打個比方,假設將詩所要表達的情、意,全盤托出,寫得清楚、明白,這種狀況視為「十分」,那麼這狀況就是「露骨」,是不良的現象。寫詩的最佳況大約是「七分」,換言之,將所欲表達的情、意呈顯「七分」。俗話「逢人只說七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正好可派上用場。茲將「逢人」兩字改為「寫詩」,於是得到以下兩句:



寫詩只說七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對待人話留三分,以防心肝脾肺腎被人看透,對己不利。寫詩隱藏三分,以免讀者一覽無遺。王蓉芷〈只要我們有根〉一詩末段便出現全拋一片心的情況:



只要我們有根,



明春,明春來時,



我們又會枝繁葉茂,宛如新生。



屬於抽象思維的「宛如新生」,太直接,毫無保留。再者,這四個字的含意其實已隱藏在「我們又會枝繁葉茂」中。如果以形象思維的「枝繁葉茂」作結,則餘味較多。前引席慕蓉〈伴侶〉結尾三行,亦出現表達「十分」的疵病。目前中學國文課本中有幾首新詩在「只說七分話」方面掌控得當,如鄭愁予〈錯誤〉、林泠〈不繫之舟〉、弦〈坤伶〉等均是。



詩不同於一般散文,詩須含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因此,露骨與否?倒是判斷良莠的一個準繩。



四、晦澀:



前文述及寫詩的優良狀況是「只說七分」,「說十分」則流於露骨,反之,「只說三分」或「只說四分」亦不行,蓋造成晦澀也。



五、六十年代,新詩大多詰屈聱牙,艱深難解,新詩長期為大眾詬病,這是一個因素。近二十年來,新詩追求明朗化,較為一般讀者所接受,然而,仍有不少「語不晦澀死不休」之作。之所以晦澀,細究之,表達得「過度含蓄」乃主因之一。以下舉碧果早期詩作〈被囚之礦的死群的齡之囚〉一段為例:



透紫的娼妓之我與透紫



我之一條泥虹的淡水街市之一條泥虹



是誰在販賣這季根鬚



空轎已出西域



筆者自高中時代便拜讀此詩,迄今仍不知題意,此詩除了第四行之外,其餘皆不知所云。林麗如〈以詩為證,物我合一〉一文述及:「走實驗路線的碧果,不諱言早期是有些生澀、不成熟的語言。」(注8),明乎此,對上述四行所造成的閱讀的障礙,便不足為奇了。



除了語言生澀、不成熟易產生理解的困難外,鍾嶸《詩品.序》則提到另一個因素:若專用比興,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



換句話說,一味地玩弄象徵、比喻的技巧,也會使作品「能見度低」。賞析詩,應注意此一現象。



筆者認為一首二、三十行的詩,如果有二、三行晦澀難解,則屬小疵,不足為病,但意深詞躓者達數行之多,則是大病,不足為範。(※下期待續)



〔注〕



1.陳幸蕙:〈詩.悅讀.私感覺〉,《明道文藝》第二九五期(二○○○年十月)。散文家陳幸蕙近幾年也寫新詩賞析的文章,見解深入,有獨到之處。



2.蕭蕭:〈為什麼要選擇感動自己的題材呢?〉,《青少年詩話》(臺北:爾雅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元月),頁 41~42。



3.陳龍安:《創造思考教學的理論與實際》(臺北:心理出版社,一九八九年二月增訂三版),頁 11。



4.古遠清、章亞昕:《心靈的故鄉─與青少年談詩》(臺北:業強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六月),頁 112~126。



5.楊成鑒:《中國詩詞風格研究》(臺北:紅葉文化事業,一九九五年十二月),頁 37。



6.同注5。



7.王宏喜:《文體結構舉要》(北京:經濟管理出版社,一九九二年十二月),頁 11~12。



8.林麗如:〈以詩為證,物我合一〉,《文訊》第一七七期(二○○○年七月)。頁 73~74。



此文原載於翰林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