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09 00:33:00文雅

南方的海 下

南方的海 下

我在印度的文化裏,感覺到許多嗅覺的開啟。

印度教的寺廟總是充滿了氣味。燃燒的各種香木粉末的氣味,熱帶濃郁的花香的氣味,從鼻腔沖進,好像衝上腦門,把邏輯理性的思維都趕走了,視覺便有些恍惚迷離起來。

好像只要視覺一恍惚,原始官能細微的末梢,便纖細地蠕動起來。喝了酒,或陶醉在官能裏的人,好像總是瞇著眼,視覺也總是模糊朦朧的。視覺是通像理性的窗口嗎?關閉了視覺這一扇窗,我們就可以找回潛藏的原始官能了。

印度教寺廟裏熱帶的香料、香花、熟透的果實,好像是一種催眠,使人搖蕩著進入一個被嗅覺氣體瀰漫的感官世界。

我去過印度的鹿野苑,佛陀第一次說法的城市,靠近恆河,我走到河邊,路的兩邊,有些微火光,我走近看,是構木成床架,燃燒屍體。屍體四周,佈滿供奉的香花。木材嗶嗶剝剝,火光跳躍,撲面而來的是一種氣味,肉體腐爛的氣味,油脂燃燒的氣味,花的濃郁的甜香,混雜著毛髮皮膚的焦苦的氣味。

我閉著眼睛,靜靜站立,阿民,我覺得第一次嗅到生死的氣味,這麼真實,所有生存過的慾望,變成花香,柴火的乾烈,肉體裏油脂、毛髮、皮膚,隨著火光,化成煙灰,這麼複雜的氣味啊!

所有的生命,不論如何存在過,最後都變成一種氣味吧,停在空氣中,久久不會散去。

氣味消失,大概就真的消失了罷!

所以!我這麼沉溺在一些氣味裏,是因為懼怕消失嗎?

在母親臨終的床前,我把她的身體抱在懷中,我俯在她耳旁,唸誦「金剛經」:「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我好像要安慰母親,沒有什麼是永恆存在的。但是,阿民,在那一剎那,母親忽然變成一種氣味,包圍著我,充滿著我。

她沒有消失,她轉換成非常小的一種我看不到、摸不著的存在,變成了無所不存在的氣味,隨我走去天涯海角。

好像,最貼近我們記憶底層的感覺,常常是嗅覺,像母親、像生死,像故鄉。

什麼是故鄉的氣味?

阿民,我說的故鄉,並不是國家,國家是沒有氣味的,但是,故鄉常常是一種氣味,一種忘不掉的氣味。

我相信故鄉的氣味是很具體的。

我記得的是家門口青草地裏鵝糞和鴨糞的氣味,夏天午後,被曬得炙熱的土地,忽然被一陣暴雨激動起來的塵土的氣味,灰撲撲、帶著溫度的氣味,颱風過後,一條大河裏漂來的冬瓜清新的氣味,屍體漲滿的死豬肉體的氣味。我一閉起眼睛,那些氣味就活躍了起來。

家門口有一口甕,家家戶戶都把剩下的菜飯倒進去,傍晚時分,收集豬食的人,推著板車,把甕裏的菜飯倒進大桶裏,大桶滿了,搖搖晃晃,空氣中便瀰漫起許多食物餿酸複雜的氣味,好像吃飽了以後,打了一個嗝,從胃裏釋放出來的熱撲撲氣味。

下午市場收攤以後,我走過空空的、一個接一個攤位。砧板上留著死去豬肉的味道,一點殘存的血腥的味道,招來一群蒼蠅。其實用視覺看,看不見什麼,並沒有血跡,所以,昆蟲是比我們的嗅覺更敏銳的嗎?

我瞇著眼睛,走過去,魚販的味道很明顯,好像那些蝦、蟹、蚌、牡蠣、烏賊都還在、都變成看不見的魂魄,佈散在空中。

還有青蔥的氣味,蒜的氣味,薑的辛烈的氣味,我停了一會兒,空氣中停留著九層塔的氣味,芫荽的氣味,蘿蔔的氣味,以及藕根的氣味,很淡,很悠長的藕香,對自己的存在非常自在從容的氣味。

在收攤以後的市場,那些氣味,停留在空中,好像彼此對話,好像記憶著、論辯著他們曾經存在過的肉體,然而肉體已經消逝了,肉體已經一一昇華成了氣味。

阿民,我在想,有一天,我的肉體消失了,我會存留下一種氣味嗎?會是什麼樣的氣味呢?

我童年的故鄉有兩條河流的氣味,河岸邊泥濘的氣味,林投樹和欖仁樹的氣味,密密的林木裏,吊著貓狗屍體的氣味,招潮蟹一坑一坑洞穴潮濕鬱悶的氣味。

颱風來臨之前,空氣裏特別沉靜的氣味,我一路走過,田埂上有新蛻去的蛇皮的氣味,有泥鰍和鱔魚黏滑的氣味。

一種紫色的碗豆花在竹架上綻放的氣味,含笑在中午十二時濃郁不散的甜甜的香氣,跟茉莉不一樣,茉莉好像更遠、更淡,在腳跟下迴旋,若有若無的氣味。

阿民,籬笆邊種了一排扶桑,綠色茂密的葉子,花很紅,像一種喇叭型的吊鐘。我喜歡把鼻子湊近花心裏,深深吸一口氣,甜熟的氣味,即刻沁透入鼻腔。

故鄉的記憶,是那麼多揮之不去的氣味,交錯著,一點也不雜亂,好像歸在記憶檔案裏的資料,一點都沒有遺漏,隨時一按鈕,就一一出現了。

我第一次離開故鄉,忽然發現週遭的氣味變了,好像時差一樣,故鄉的氣味,也會在夜裏忽然醒來。在異地的夜晚,以為沉睡了,以為遺忘了,那氣味卻忽然浮起,使你無眠。

原來,鄉愁也是一種氣味。

很長一段時間,我在睡夢中,忽然會嗅到一種嗆鼻的味道。很辛辣,鹹而且苦,從熱油中爆炒,升騰起熱烈刺激的臭辣,我嗆到鼻眼都是涕淚。好像是隔壁在用熱油大火爆花椒、辣椒、豆鼓、鹹魚。我醒過來,真的涕泗橫流。但是,什麼都沒有,而那種氣味,那麼頑強,不肯消失。

我去過一條溪谷,兩岸都是薑花。我坐在運送林木的大卡車上,海口方向吹來長長的風。薑花的氣味,像一片細細的絲綢,在我身體四周飄拂纏繞,我仰著頭,閉起眼睛,那遠遠的薑花的香,來來去去,是這麼真實的故鄉的氣味。

我覺得童年也是一種氣味的記憶。

我的童年,有許多果樹氣味的記憶。夏天暑熱的午後,廟埕後有一顆巨大的龍眼樹。我從小學翻牆出來,背著書包,爬上龍眼樹,躲在密密的枝葉裏。外面日光葉影搖晃,隱約聽見老師或母親尋來,在樹下叫著我的名字,但那呼喚的聲音,被蟬聲的高音淹沒了。我一動不動,找到一處適合蜷窩身體的枝椏,好像變成樹的一部份,而那時,龍眼樹密密的甜熟的氣味就包圍著我。我閉起眼睛,好像在假寐,也像在作夢,夢裏一串一串纍纍的龍眼,招來許多蜜蜂果蠅。我童年的夢,很甜很香,好像一整個夏天都窩在那顆樹上,包圍在濃郁的氣味裏做了一個醒不來的夢。

阿民,童年充滿了氣味,泡在鹽水裏楊梅酸酸的氣味。鳳梨削皮時刺激口液的氣味。甘蔗田裏,甜而燥熱的氣味。用草蠅綑紮的大冰塊沁涼的氣味。泡在井水裏剛撈起來的西瓜冰冽的氣味。檬果樹和荔枝樹的氣味。端午節懸掛在門口菖蒲與艾草的氣味。母親說,那氣味可以阻擋妖魔邪崇,還有雄黃調在高粱酒裏的氣味,好像也可以除邪崇。

或許,民間一直相信,生活裏的氣味,都可以避除邪祟吧!

但是,記憶裏學校好像是沒有氣味的。

校長每天朝會的訓話,總是沒有氣味的,因此,也很難記憶。我記得的校長的氣味,其實是他頭髮上油油厚厚的髮腊的氣味,他說的話,我都不記得了,我單單記得他頭髮上的氣味。我有時想畫一張小學校長的畫像,那時我會閉起眼睛,努裏回憶他頭上髮蠟的氣味,而不是他口中每一天重複的訓話。阿民,使一個人走向藝術的,不是教訓,而是一些身體深處揮之不去的感覺記憶吧。

我徜徉在母親、故鄉、童年、交錯的氣味裏,像浮盪漂流在一片看不到邊的大海中。阿民,你從南方回來的時候,要帶回來海的氣味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