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4-04 04:11:00文雅

第五屆大墩文學獎 ... 散文類 第一名:楊孟珠「阿媽家在美村路上」現任宜寧中學教師

現任宜寧中學教師。  

★作品收入《九十三年小說選》

第二十七屆時報文學獎得獎名單揭曉-.. 得獎作品:〈因〉. 得獎者:楊孟珠.

第五屆大墩文學獎 ... 散文類 第一名:楊孟珠「阿媽家在美村路上」
得獎者:楊孟珠
得獎作品:阿媽家在美村路
徹底的台中人,喜歡在這個城市游移,感受時間的流動和自己生命的成長或失落。

阿媽家在美村路
  美村路是一條通往阿媽家的路,也是通往童年回憶之路。童年的美村路,沒有現在美村路的繁華,她是一條寂靜的路,就像童年的我那麼安靜,在每次父母親大吵大鬧後,什麼話都說不出,只會怯怯拉著母親的手,和三個妹妹一同走向美村路,回阿媽家。
  阿媽家的美村路,在靠近向上路那一帶。童年時,我們住在崇倫國中附近的巷子,巷子的這頭接崇倫國中,另一頭是一望無際的稻田。住在這裡的鄰居,雖然不是有錢人,但多數能在城市的另一隅掙得一個可養家活口的工作,他們的妻子幾乎都是家庭主婦,從清晨到黃昏,巷子裡有風吹過的轉角,經常可見她們三五成群駐足聊天。但同是家庭主婦的母親,和我們家,卻因為家庭經濟的貧窮及父親的婚姻暴力,遠離她們的世界,在一個僅有十多坪大的屋子,孤島般生活著。阿媽家的美村路,是我們與外界接觸的唯一一條道路。
  當然,我並不是一開始就明瞭回阿媽家的用意,母親什麼話也沒說,一個小蘿蔔頭接一個的,幫我們換上最好的衣物,但說是最好,也不過是撿拾別人不要的衣物中,比較合身,顏色比較鮮的那件。最小的妹妹那時才幾個月大,母親將她背在身上,空出來的一雙手,一手牽一個妹妹,已無牽我的第三隻手,不過我無所謂,我知道要回阿媽家了,我高興的在媽媽跟妹妹行進遲緩的隊伍前後來回跑跳著,運氣好的話,還可在路上發現被人遺棄的小瓶蓋、小盒子…之類的東西,我可以拿它們來當我紙娃娃的房子與家俱。
  我們從巷子走到崇倫國中門口,沿著學校的圍牆往前慢慢移動,太陽很大,母親不發一語,校園裡傳來下課鐘聲,空氣中的安靜一下子就被學生的喧鬧所取代,我仰頭看了學校一眼,不過什麼都沒看到,只有圍牆邊的椰子樹,紋風不動頂著太陽,為我們開展極其有限的樹陰。九月,我就要上小學了,對生活中幾乎沒有玩伴的我而言,上小學是我當時可以想像的最快樂的事,我拉長耳朵想去分辨圍牆內歡囂的聲浪究竟包含了什麼樣快樂的事,並要母親停下腳步,與我分享對學校的好奇,但母親不理會我繼續往前,我在後頭不情不願的追趕,我們已經轉入靜和醫院旁的那條小徑。
  我一直到高中時候,才知道靜和醫院是一家精神病醫院,也才恍然大悟這家童年經常經過的醫院為什麼特別冷清。隔離、瘋狂與安靜,這些註定與瘋人醫院交纏在一起的意象,奇異地出現在我成年之後的夢境裡,夢中,我和母親及妹妹穿梭在一條條的巷弄,在迷路似的場景中,我們終於確定回家的方向,可是走到路的盡頭,卻是一家破敗的醫院,童年的靜和醫院大門深掩,爬滿了蜘蛛絲,靜靜矗立在夢醒的邊境。
  把靜和醫院拋在身後,再行經無數的稻田、菜園,「美軍眷村」美麗屋瓦已經在望,我知道眼前即是美村路了。順著童年的腳步,我總是堅持美村路的起點是「美軍眷村」,而非大家認為的SOGO百貨公司,這樣的堅持為我成年後的人際關係蒙上孤僻、不善人際關係的陰影,但有多少人懂得美村路的歷史,美村路默片時代的過往?
  美村路,因「美軍眷村」所在而有此命名。花木扶疏,綠草如茵的「美軍眷村」,多麼不同於平常我所接觸到的生活,對童年的我而言,那應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了吧,就像母親跟我們講的童話故事,裡面有仁慈的國王、皇后及他們聰明活潑的小孩。一路上雙唇緊閉的母親,到了這裡,不自覺會放慢腳步,停下來喘喘氣,把背上的小妹解下來,餵她一點水。「美軍眷村」,就像那時的美村路,半天看不到一個人,母親告訴我,裡面住的是「阿多啊」,跟我們長得不大一樣,她小時候感情最好的玩伴,沒有結婚,就在「阿多啊」家煮飯、洗衣服,做家事。
  我不曾在「美軍眷村」裡面看過「阿多啊」大人,倒看過很多年紀跟我相仿的「阿多啊」小孩,他們站在只屬於他們的棒球場看台上,高高俯瞰外面的世界,我站在他們高高的圍牆下方,回視著他們。美村路,他們住在這條路上,有數不清像我這樣黃膚黑髮的小孩,天天在他們的圍牆外探頭探腦,他們很快對我失去興趣,轉身進入球場打球。已經看不到金頭髮藍眼睛的「阿多啊」小孩了,但我仍捨不得離開,一顆我從未看到的白色小圓球倏忽飛上天空,我聽到棒子擊出了騷動,雖然不懂他們在喊什麼,但在圍牆外,我清楚感受到他們的快樂。
  與「阿多啊」小孩的快樂強烈對比的,是母親。母親對「美軍眷村」內森然的庭院看了幾眼,嘆了口氣後,重新把妹妹背起來準備上路,連我這個六、七歲的小孩子,都看得出來她的臉色愈來愈沈重,我不敢再吱吱喳喳亂蹦亂跳,忙著幫母親安撫鬧腳酸,走不動要人抱的二妹。走走停停,美村路仍少見走動行人,現今美術館那段,清淺不一的稻田、樹林相互疊迭,一彎溪流蜿蜒漫流經過,空氣中飄盪著初夏泥土特有的青草味,這條路直直下去,阿媽家就到了。
  其實,說阿媽家,不如說舅舅家。早把家產過給兒子繼承的阿媽,在那個家中是一點權力都沒有的。阿媽看到母親把四個小孩全帶來了,唯獨不見她的女婿,隨便猜,也大約知道什事,可是我從未聽過阿媽向母親問起有關母親與父親的事,她們的話題逕繞著我們四個小女生打轉,問我那時候上小學?妹妹怎麼那麼瘦?...,從開始到結束,母親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開來過。
  一次、二次的回阿媽家,隨著年紀漸漸增長,我終於知道母親
回阿媽家的原因了,尤其是那個冬天,寒夜將盡,我被母親與父親巨大的爭吵聲吵醒,我瑟縮躲在薄薄的被子裡,看著我的雙親在床頭扭打成一團,突然間,父親不知從那個角落拿起一把刀,直接朝母親射擲過去,我哭著從被窩中站起來,試圖站到母親與父親中間,刀子咚的一聲,擦過衣櫃的邊緣,跌落在牆邊。
  那個清晨,母親離家出走了,我來不及拉住她,只好摟著妹妹坐在大門哭泣。還未全亮的天光,整個巷子浸染著冰冷的白霧,我害怕母親永遠不回來,也害怕會吵到那些視我們如陌生人的鄰居,我哭得極壓抑,也要妹妹小聲一點,但再怎樣小聲,仍引來左右鄰居開窗窺視,隔壁那個經常嘲笑我們穿著打扮的媽媽,終於走出來問發生什麼事,我再也無法控制地放聲大哭,而父親躲在家中沈沈睡去,對我們的哭聲恍若未聞。快到正午時,父親還在睡,鄰居的好奇逐漸淡去,我們也哭累了,母親回來了,她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帶我們回阿媽家。
  從此,我知道為什麼回阿媽家,也知道了母親的失落,因為阿媽家,根本不會給母親什麼樣實質的援助。重男輕女的阿媽,為了怕娶了老婆的舅舅嫌沒有出嫁的母親在家礙手礙腳,阿公死後沒多久,就任憑媒人安排把母親嫁給一貧如洗又好賭的父親。母親婚後種種不幸福,每一次帶著我們回阿媽家,對阿媽,或對舅舅,應是一次又一次某種虧欠感的提醒,但這樣的提醒太沈重,也太不符合農家「嫁出去女兒潑出去的水」的傳統觀念,阿媽家對母親所承受的痛苦,不管是經濟上的,還是身體的,心靈的,幾乎都是漠然以對,小心翼翼的,只當我們是前來做客的客人。
  被童年父母感情不和及窮困陰影追著長大的我,讓我少女的心思有如敏感的刺蝟,我愈來愈不喜歡回阿媽家,即便後來我們搬離了崇倫國中那房子,到靠近美村路的向上路做起小說、漫畫出租的生意,阿媽家只要轉個路口就到,但我一步步遠離阿家媽,潛藏在阿媽家那種對嫁出去女兒回娘家意圖的猜測及提防,在某個程度上深深傷害了我,童年時對阿媽家充滿孺慕之情的回憶像傾圮的危城不斷塌陷,而美村路,卻在這個時候快速繁榮起來。
  等到我在異鄉完成大學學業返家,美村路已發生徹頭徹尾的改造,當年的「阿多啊」當然早在回美國去,母親童年的玩伴據說也一同回美國,「阿多啊」住過的「美軍眷村」被有眼光的生意人改裝成一家家異國情調的咖啡廳,新來的「阿多啊」在美村路穿梭趕課教外語,SOGO百貨燦爛的燈火照亮整個街廓,美術館精緻高尚的藝術慶典不斷…….,人車交錯的美村路,阿媽家仍在這裡,但阿媽已是一個罹患老年痴呆症的九十歲老婦人。
  我再回阿媽家,阿媽衰眊的眼已認不出我是誰,她後半生的記憶像被曝光的底片無法成像,她每天坐在美村路上的騎樓,看著美村路,但她卻吵著「欲倒返去美村路」。阿媽的子孫,當然不是我,是繼承舅舅美村路上一棟棟樓房的表哥,得經常載著抱著幾件衣服當包袱的阿媽在大街上巷到處繞,車子駛離美村路,往更城郊,南屯豐樂里、楓樹里那一帶開過去,看到稻田的阿媽,終於安靜下來,她的美村路快到了。
  一直到死前,阿媽都還吵著「欲倒返去美村路」,我們對她腦海裡的美村路,既陌生,又熟悉,那一條美村路,阿媽可能跟我走得不太一樣,就像童年的美村路,我怎麼描述,都無法讓習慣在這條路上逛街、購物、喝咖啡的友人明瞭。
  隔了二、三十年,我突然有再走一趟童年美村路的欲望,開著車,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確定我童年住的舊家所在,我下車,從這裡出發,開始步上我的回憶之路。在熾熱的太陽下,從崇倫國中通往美村路的小徑,被快速發展的都市輾過去,竟成斷斷續續的考古遺骸,我愈走愈心慌,在每一個轉彎的路口,我都得停下來思索許久,記憶像殘破的書頁,漏失了許多貫串故事的線索。
  走走停停,我終於走到美村路,沒有寧靜的「美軍眷村」,只有雜遝的人群和沸騰的車聲磨擦著我的記憶。往前走下去,我知道阿媽家仍在那裡,母親也在五、六年前搬到美村路與阿媽家毗鄰而居,時間與年歲,讓過往的怨憎在面對生命巨大的回頭探故需求時,變得無足輕重。阿媽死了,年輕時因為分家產而心生怨懟及猜忌的母親與舅舅,在這個時候意外尋獲他們失落許久的手足之情,或許,也是因為發現生命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好爭的了。 
  只有我還在意美村路的過去與現在,還要堅持走一趟童年的美村路,讓自己沈溺在某種失落的感傷中。這個失落是什麼,是這個城市變得太快,還是自己一直無法拋卻心中那些血肉模糊的執念?一路撫摸著記憶的扶手前進,我愈來愈靠近阿媽家,愈來愈熱鬧的美村路,竟讓我感到寂寞,總有那麼一天,當我的母親垂垂老矣,如我的阿媽吵著要「欲倒返去美村路」,我是要將她帶到何方?而我自己呢?美村路難道可以時光暫停,讓我老來痴呆時猶可找到「欲倒返去美村路」的路?阿媽家的美村路,到底通往何處,我站在不復寂靜的美村路,恍如置身迷路的夢境,遊魂似地找不到回家的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