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女中的回憶
楊孟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記得綠衣年華，我們老愛把這句詩隨手謄抄在日記本、筆記書、小卡片……。詩句裡更細緻、更深沈的情感，於那年紀，我想我們或許不算太懂，但就為了那「青青」兩字，與我們的綠制服，小白馬般的青春歲月，有太多擬想空間，我們遂也安然認為那是幾千年前詩人為我們寫下的詩句，等待今日我們來吟詠。
果然，隔了十幾個寒暑，以一個婦人之身再走入女中校門，駐立欖仁樹下，心底悄然響起的還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只是歲月悠悠，心之徘徊，盪盪悠悠，我已不是當年的小女生，我渴望能多記點什麼。
我的視線在女中校園反覆逡尋，不間斷地展開了回憶的祕境，似乎已忘記自己此行不過只是來這裡參加個研討會。開會就開會，研討就研討，不宜有太多感傷。
可是仍然有太多「悠悠我心」的感懷，那是每個綠衣人，只要再踏入自由路一段九五號，女中的大門，就有興湧而出的萬端思緒。
我是在民國七十年初左右進女中的，那時台中市中區商圈正發達，從學校走到火車站，可以百貨公司一家一家地逛過去，什麼新鮮、流行的店都開在自由路一帶，奇怪的是，卻很少看到綠衣人在裡面留連忘返，大家頂多在義美或新東陽買個霜淇淋邊走邊舔，就很有挑戰校規，我行我素的快樂了。這當然不是標榜女中學生的乖巧與樸實，而是在那個年代，在那個年紀，大家的心思很清明、乾淨，最值得投注心力的事，莫過學校的同學、師長以及課業。大家把最清亮眼睛放在課堂中，最真摯的情感落於女孩子的友誼裡，外面的花花綠綠，老實說，大家似乎不怎麼清楚，也不在意。
人曰觀人觀其眸子，來自眼睛的美最令人動容。讓我有印象的眼睛不少，但女中是美麗眸子的大本營。漂亮的眼睛不在大小、雙眼皮與否，而在其中的靈動、有神、專注、饑渴似的，但好整以暇的理解、心領神會。在女中的日子，陽光從自由路那側窗戶流瀉進來，輕盈薄光中，我經常會被同學的眼睛吸引，有滿心的喜悅、快樂，感覺自己在天堂。我大學唸清華，清華漂亮的眼睛亦不少，但或許年紀大一些了，大家的心思、煩惱多了起來，有人開始上起課來魂不守攝，有人頭低低的，有人喜歡以疏離的眼神應世，環顧四周，我似乎再也找不到像女中那麼齊一，那麼清亮有光的眼睛了。
什麼樣的環境可以造就那麼清亮的眼睛？女中校園很小，前門看到後門，建築物間幾乎沒有空地可言。在我念書時，還有露天游泳池讓人感覺至少有一塊地方空閒在那兒，可是今天連游泳池都室內化了，一個沒有綠地的學校，到底如何去培養學生寬敞的視野，我以為這就是女中，女中人的自傲之處。
我們擅長經營自己內在的空間，不斷擴展，也樂於搭建分享的橋樑通向師長、同儕，以及外面那個更廣闊的世界，讓自己的心靈去翱遊、想像。重新站在當年我最愛的欖仁樹下，我非常慶幸自己能在海綿般吸收的年紀來到這個地方，認識跟我一樣用最大的好奇、熱情努力探看世界的女孩子，而擁有一段像大觀園似的美麗時光。我不曉得其它的綠衣人是否與我有同樣的感受，但那確實是我非常珍藏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