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03 13:33:27宿霧

L’amant


當郵輪發出第一聲告別的汽笛鳴聲,人們把跳板撤去,拖輪開始把它從陸地拖引開去。分離,永遠的離棄。那一刻,她才開始哭,雖然沒有眼淚。溫暖與酷烈交織,沉墮與清醒對峙,矛盾的不敢判斷是不是那種真實,只隱約到一切將消逝,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樣。就這樣,轉過身去,他們之間的愛,可能是真的。

她知道他在看她,和第一次在去西貢的渡船上一樣。

她也在看他,堤岸的情人,黑利穆小汽車,絲綢的氣息、英國煙的氣味...那些特徵她是熟知的。車子遠遠的停在碼頭的一角,還有後座的他,一動不動,沒有揮手,沒有眼淚,在閉上眼睛的黑色世界裡,他們彼此從對方眼睛裡消逝。看不見了。港口消失了。接著,陸地也消失了。

湄公河。河水在稻田裡蜿蜒流淌。

平靜的河水,沿著大海的方位流淌,在路經愛情時曾經蓬勃燃燒,當大海彙集成為無限的白色時,竟沒那般壯闊,更撩撥不了壯闊的激情。遠遠退去,又急急捲回,如此往復不已,重複著老去的回憶。

這個形象,她是經常想到的。在所有形象中,只有他讓自己感到自悅自喜,無法鬆懈的陰鬱和悲涼,在這個印象之中被遺忘淡化,湄公河的輪渡上,那形象始終持續著,來自那個中國北方的男人。是她隨意瘋狂的舉止吸引了對方,十五歲半的法國少女,穿著陳舊的絲質綢衫和金邊高跟鞋,梳印第安人的麻花辮,塗搽著暗紅唇膏。肆無忌憚幼童式的男帽下,眼神裡滿是逆叛、陰鬱。貧窮與愛慕,與時光並行的浮世戀曲,悄然上演在兩岸。

那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地方,暴力、痛楚、絕望和可恥的地方。堤岸中國式單間公寓。她本來可以不接受他的邀約,本來可以回答說她不愛他,可就在那一剎那之間,她知道,既沒有什麼憎惡,也沒有什麼反感,命運這時無疑已在。

他不知道他是怎樣的,她站在他的位置上代他講了,因為,在他身上有一種基本的優雅他並不知道,她代他講了。

城市的聲音近在咫尺,黃昏,是這樣近,在陳舊的百葉窗木條上的摩擦聲都聽得清。聲音聽起來彷彿是他們從房間裡穿行過去似的。她在這聲音、聲音流動之中愛撫他。既不幸福,又不悲慼。他們似乎只是想用做愛的快感,去替換生活中的痛苦,像是糾纏在地面翻滾的蚯蚓,失去泥土的保護,承受烈日的蒸騰,快感與不安同時張揚,這種歡悅也是種安慰自在。

吻在身體上,催人淚下。也許有人說那是慰藉。

那個中國男人使她獲得的愛是那麼抽像,那麼艱難痛苦,堤岸的那個無名情人,那個來自中國的男人。

他仍然每天都去堤岸的公寓去,一如既往,按老習慣,讓他給她洗浴,洗很長時間,用雙耳甕積存清水給她洗浴,再把她抱上床。她愛他,也許永遠這樣愛他。這愛不可能再增加什麼新的東西了。他愛她,對他來說,放棄迷醉的愛情決不可能,這樣的愛是那麼新,那麼強撼,力量還在增強,假如強行分開,甚至觸發危險。

她對他的愛是不可理喻的。直到水消失在沙中,郵輪消逝在這條熟悉的河流間,這在她是一個不可測度的秘密。就這樣,轉過身去,他們之間的愛,可能是真的。她根本不可能理解,也許他們之間根本沒有真正的交談、依戀,除非黃昏在那個公寓裡哭泣呼叫之中曾經相呼相應。是的,她相信他並不知道,他發現他是不知道的。

我也許,也許還記得你,也許早已把你忘記。可能你也不再記得我,可我還依舊懷念著你。想到湄公河的中國情人,到了晚年的她,握著酒杯顫巍巍的思緒飄忽裡,才突然發現她老了,也累了。

半個世紀後的電話裡,他卻對她說,和過去一樣,他依然愛她,他根本不能不愛她,他說他愛她將一直愛到死。










L’amant
作者:Marguerite Duras
出版年份: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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