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13 07:29:44gohole

復返

  細雨飄零的冬夜是真正的冷,你似乎可以感受到關節間被凍僵的不自在,或是半夢半醒,從晦暗的小巷突然闖進過曝的便利商店,通常會下意識取出熱咖啡和一份報紙,聽著喀嚓喀嚓的發票囓咬聲,把空虛寂寞的胃喚醒,不過那多半是一瞬間的出軌。「謝謝光臨!」步出昏黃色調瀰漫的街道,雨絲在燈光的轉折下猶如繁雪點點。

 

  擱在桌上的咖啡靜靜釋放溫度,久違的卡洛琳,她躺在一張雪白色的單人床上,純白色的棉被覆蓋著我終究無緣窺見的身體,她的臉上一格格的馬賽克,是一道道對死亡的遮掩,人們羞於讓大家知道自己的死訊。想到下次見面就是看著她被推進去火化,再也不可能真正地看見卡洛琳的臉孔,聽到她的聲音,總有種不可思議的錯覺。她右手手腕華麗如青銅器般繁複迷人的刺青,被惡意侵入死亡現場的閃光燈輝映得層次分明卻又過度死寂,卡洛琳終究被拆解成一則焦慮的新聞,伴隨著彩色的諷刺。

 

  同樣一個符號在公元兩千年冬天時為堅貞不渝的胎記,過了三年之後,成了冷冰冰的死印。「卡債女燒炭自殺」的標題後,就僅剩下一些命案現場的疲憊敘述,卡洛琳的母親淡淡的說,她可愛的小女兒早已如斷線風箏失去了蹤影。

 

  我覺得傷心嗎?時間如趕不上的公車載走了什麼,等你上去後才發現車上空蕩蕩的,如同打開沒有內容的連結,嘲笑你的錯誤訊息,記憶是不盡的陳腐落葉,那樣不堪且惡臭。

 

  從天花板垂直往下看是一張極為簡單的檜木色圓桌,我與美智子靜靜地吃著各自的早餐,美食主義的她將荷包蛋切成四等分,把土司邊逐一移除。美智子上輩子應該是貴族吧?桌上一片杯盤狼藉的我總是在與她用餐的漫漫時光裡有感而發。仔細想想,餐桌另一端粗魯、不修邊幅總是離群索居的男子竟被眼前這名看似柔弱靜謐的女子所拯救,命運就是無法料想的不合理總結。

 

  相較於自身的優柔寡斷,把我從兩年前的傷害泥沼拉出的美智子個性就果斷多了。對於愛情而言,美智子能愛其所愛,恨其所恨;我卻把愛跟恨悶煮成一團稀泥,這些結論的形成都源自於卡洛琳。原本美智子是不認識卡洛琳的,就像極冷地區的北極熊完全不會去想像到潮濕熱帶雨林的鱷魚一般,我刻意隱瞞兩千年與卡洛琳的種種,靜靜地被美智子包容接納、純然僅是希望有一個嶄新的生活,我懼怕這兩個人相遇的景象,這條千禧年的無形之線,讓我感到心安,但是實際上卻僅是短暫的止戰協議。

 

  

 

那天,我悄悄開門進入屋內,美智子背對著我,屋內唯一的光源是窗外篩進來的些許昏黃路燈,美智子怕黑,她頹然蹲在幾近黑暗的密閉空間內無疑是一種絕望的姿態,事情終於發生了。她冷冷地說,我們從今天開始。

 

僅是愚蠢的想像,事情絕對不會那麼的直接且單純。

 

卡洛琳的禮物放在電視機上,是一隻灰褐色的貓咪公仔,無需探究其性別,帶點勾引的眼神由下往上仰望所有靠近她的人,跟卡洛琳完全不同,也許比較符合卡洛琳女友S給人的觀感。我在廣闊的靜默草原想像戴著上黑框眼鏡留著挑染金髮的卡洛琳遇到黑色及肩長直髮而臉孔根本是東洋氣息的美智子,那一刻原本身處在屋子的女主人突然感覺到,身體某部份被狠狠揪住,她一定掛上某種歉然的表情對卡洛琳說:「他出去工作了。」在卡洛琳離開房子五分鐘後的這段時間,她會打個電話跟工作的地方請個假,接著把貓咪安置在電視機上頭(她堅信小孩與動物都是無辜的),最後她撕開了信並且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當我回到家裡時,那早已是個消逝的現場。也許我會撞見美智子莫名傷心的場景,並且低頭不語。但是美智子在我回來的前十分鐘拖著左右顫抖到不能的身軀,拎著包包踏出這段使她傷心、讓我措手不及的時刻。

 

我假裝輕輕撫摸她可愛的倔強,另類的寬容。那是她留下的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因為你的隱瞞,所以我們從今天重新開始.這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欺騙我的機會,我不會再寬恕你這樣的行為。請把這張紙和垃圾一起丟掉,以後不要再提起這件事情。」

 

  不要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當我走進房間時,發現我的書、光碟、手稿以及所有的私人物品像經歷二次大戰的空襲轟炸一般,全部散落在寂靜的地板,我轉開電視機,只是想要有點聲音,卻聽見新聞畫面裡一個西裝筆挺的男子轉頭對著我說:「敢愛敢恨才是好男兒!」

 

  今天是我二十四歲的生日。

 

  撥了幾通電話給卡洛琳的朋友們,想詢問一些關於喪禮的事宜,卻發現他們對卡洛琳有一種哀傷的敬謝不敏,卡洛琳跟他們借了金額大小不等的數目,似乎是依友情的比例來借錢,最要好的幾個都掏了一、兩個月的薪水。沒有人知道她什麼突然卸下尊嚴,低聲下氣地跟身旁所有人借錢,直到選擇絕望的燒炭自殺而死。這幾乎是我和美智子認識相戀的這段時間同步發生的事情。

  

  美智子將我拉至向陽的和煦之春,卡洛琳卻莫名掉入冰冷暗黑的背光深淵「好…,鳳山市本館路385號。」從電話另一頭抄下喪禮的時間與地點,心裡卻又狐疑這是不是又一次徒勞無功的玩笑呢?也許卡洛琳的死只是一場玩笑,或是一則虛構的啟事;一種夢遊狀態的傳染,眾人喝下昏迷的謊言,蘋果日報的記者只是調了卡洛琳很久很久以前的舊相片,預知死亡紀事的圖像。這只是一場充滿善意欺騙的亂局,亦或是傳統台抄日的爛梗節目,為了懲罰一些久未見面的故人,所以

 

  為什麼這一切讓我如此難以相信。

 

  在前往某個事件的途中,你通常極難適應兩地質感的差距,甚至在你不自覺的刻度轉移背後,你早就置身於不可知的旅途上。例如一份報紙的文字遷移,就足以標記生命的終止痕跡。左胸中彈、頭骨碎裂就足以把你列入統計數字中的歿,往者已矣。

 

  生命是一場閒歇呼吸的換氣喜劇,在極度缺氧的狀況下,會冷不防的哈哈大笑,所有的疑惑是活結,活下去的結果,找出最關鍵的一條線,才發現線頭的另一端,是眼神,不同世界的目光,原來卡洛琳早已對我這個生物學異性戀男性露出苦笑之際,我才遲鈍的恍然大悟。

  

  我跟P還有我妹(多麼奇怪的組合)去澄清湖棒球場看了象獅大戰,即使職棒的景氣如此低迷,兄弟象隊還是維繫著不墜的人氣,以理直氣壯的小本經營把廣告拼貼在球衣上面。這場比賽是經典的投手戰,也是中華職棒的典型對決,洋投之間的對決氛圍把場面的力度繃得很緊,雙方打者不約而同的熄火。「比賽打得很快,看樣子要進延長了。」P用一種聽不出興奮的球評語調講述著,P是我和美智子共同的朋友,大家都知道她是個T,其實在P還是個憤怒青年的同時,她曾經愛上過男人,一個比她還男人的男人,只是經過那一段之後,她就從一個兼職的PT成為一個全職的T,她曾向我埋怨過雙性戀的搖擺不可靠,我則是舉影評李幼鸚鵡鵪鶉的男同隨時隨地發芽,無處春暖不花開的論調把她逗得哈哈大笑。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被這個故作日式可愛打扮的女孩弄得啞口無言,猶記她每次被那些婆傷害時,在暈眩不止的昏黃街道,她總是對著我發了瘋似的大喊:「為什麼愛一個人要分男的女的,我操他祖宗十八代的同性戀、異性戀和雙性戀!」我總是蹲在人行道旁,看著她時而起舞,時而痛苦自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們要如何安慰人呢?在這些兌換傷害的時刻,你真的能算計出安慰的劑量,並且精準的調配出正確的語氣和句子?於是乎我總是放棄言語選擇沉默。

 

  用棒球去談愛情基本上是合理的,兩個人陷入膠著的戰況之後,事情就變得複雜起來了,那些報復,那些心思,那些不知所以然的情緒跟一次無來由的漏球、大膽的強迫取分以及正確擊中甜蜜點的全壘打。打者望著劃過天際的那一刻,世界彷彿為他停滯,他早已感覺這是一支全壘打。而他她早已感覺這是一場戀愛,踩入而不可自拔的沉溺漩渦。

 

  「所以我覺得什麼會講出一壘牽手、本壘上床之類話的人應該既不懂棒球對愛情大概也很不行吧!」P一邊機械式地敲著黃色的加油棒,她的額頭上還綁著黃色必勝的加油布條。林易增突然把球打得好高好遠,全部的人都站了起來,中外野手向前狂奔,這是個好消息,代表現在他沒辦法立即判斷出球飛行的途徑,全場的黃色人種都被這個場景高高提起,然而外野手旋即一個轉身在牆邊把球輕鬆接殺。左半邊失望的球迷像骨牌一樣向後嘩啦傾倒,中外野應該是對愛情選項眼光很高的一種代表術語吧!我想。

 

  從移動中獲得些許的停駐,我從頗負詩意的燈箱廣告走過,今晚不知道會在怎樣的一間旅館沉沉睡去,躺著睡眠是一種暫時性的死亡,今晚也許會見到卡洛琳吧!

 

  沒有半顆星星點綴的黑夜,讓人覺得特別孤獨,坐著搖晃不止的列車悄悄滑過北迴歸線,顛簸中不禁想起一段往事。在某段期間母親總會帶著我和姐姐參與一群老人的旅行,廟宇間揮之不去的檀香瀰漫在旅程之中,老人們總是用著枯槁的手掌撫著我那時猶未冒出青春痘的稚嫩臉蛋,用著沙啞破音之破鑼嗓音嘶吼著某些褪了流行感的歌曲。如今想起來,是一種揮之不去的死亡氣息,我不明瞭母親當時帶著我們這樣移動的意義為何,是貪圖一種簡易囊括的宗教填空,還是向我們宣示某種未來寂寥的無奈。

 

  在深夜中吐了一口莞爾的冷空氣,紅色行李箱的塑膠輪子滾動著,那樣的聲響令人不安,冰冷手指所牽引的是卡洛琳的喪禮,夜車疾行,朝向死亡的中心邁進。

 

   我在鳳山車站的椅子上撐著頭靜靜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