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變幻莫測的雲﹐虛無縹緲的雲﹐沒有國界的雲……仔細想想﹐雲和情慾倒真的有不少雷同之處﹕遠觀時﹐蘊涵著無限的美麗遐思﹔身處其中﹐則教人一籌莫展地迷失自己。


乘著雲﹐端詳人世間虛妄的情慾﹐應該是安東尼奧尼和溫德斯這兩位大導演拍攝此片時的雍容態勢吧！於是﹐飾演電影導演的馬可維奇﹐便以導演的替身之姿搭乘飛機從雲端降臨凡塵﹐擺著一付又酷又醜的模樣﹐晃晃悠悠﹑若即若離地審視片中四組為情所羈絆﹑為慾所苦惱的世間男女。


距離之於情慾的影響﹐應可做為貫串全片的主題。影片裡的四段故事﹐其男歡女愛分別有不同的距離﹐導演也對於各種距離下的情慾關係做出判斷﹕


第一段﹐是極親密但又不接觸的最短距離﹐在理性的刻意控制下﹐情慾高漲至爆炸的臨界點。


第二段﹐男女的肉體接觸了﹐一陣纏綿悱惻之後﹐兩人無言地隔著玻璃窗揮手道別﹐徒留虛妄。


第三段﹐是一群陷溺於橫流肉慾中的男女﹐已無距離可言﹐但這樣一來﹐反倒是少了親暱美感﹑更添苦澀疏離。


第四段﹐距離再度拉遠﹐甚至到達神／人之隔﹐導演藉由一位即將成為修女的女子﹐建議以宗教做為情慾風暴的避難所。


在以距離為中心的敘事脈絡下﹐尤其以第一段最教人津津樂道﹑意猶未盡﹐也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當初男子在房內來回踱步﹑坐立難安﹐就是不敢與十步之遙外的女子共度良宵？為什麼男女主角既然已在闊別兩年之後重逢﹐也褪盡了衣衫﹐也來到了床邊﹐男主角卻強抑慾望﹐只以攤開的手掌凌空於女主角橫陳的玉體上方緩緩移動﹐而始終保持著一寸的距離？那一寸的距離有何意義﹖有什麼道理﹖


也許是沒道理的。


我試圖了解那男子奇異的舉動﹐並四處請教看過此片者。有人說是尊嚴﹐因為女主角先前曾背棄他的愛﹐與他人同居一年﹔有人說是臣服﹐他不願臣服在慾望之下﹔也許是性無能﹐他終其一生只能意淫﹔也許是追求意義上的相愛﹐他認為破壞肉身距離後的情慾終歸枉然。

但無論如何﹐那一幕確實讓我深刻地感受到﹐距離為情慾所造就的美感與煎熬。


之二


靈與肉的對話


肉體不該走得太快﹐否則靈魂趕不上。這真是一個有趣的說法。


在這部片子的第三段裡﹐也就是因為這個「靈魂趕不上肉體」的墨西哥預言﹐導致男人﹑妻子﹑與情婦三人像一鍋煮得熟爛的梨子般﹐陷於一段為期三年的情慾糾葛中無法自拔。


對於兩位女主角來說﹐因為所擁有的愛情與肉體皆不完整﹐時常因此爭風吃醋﹐指責男人的不忠與薄倖﹔而享著齊人之福的男人快樂嗎﹖我看未必。左支右綽的男人不斷地或以甜言蜜語﹑或謊言﹑或憤怒與女人周旋﹐精疲力盡。這是他選擇的生活嗎﹖只能說﹐當他決定讓性愛主導生活之後﹐靈魂就已被遠遠拋棄﹔不再能夠理性思考的他﹐既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也不知道不要什麼。


兩女一男在這種合不來也分不開的窘迫困局中﹐最終還是年老色衰的妻子率先覺悟﹐採取具體的動作重整生活。她偷偷運走了所有傢俱﹐搬進一間玻璃帷幕空屋﹔有趣的是﹐這間空屋之所以成為空屋﹐也是因為先前的女主人企圖斬斷與舊有生活的瓜葛﹐而偷偷搬走了所有傢俱。可是﹐懷著怨婦憂鬱的老婆卻又立即和那棟空屋的男主人﹐以他們所僅知的放縱情慾的方式﹐彌補彼此同病相憐的空虛。


這彷彿象徵著現代都會的食色男女﹐就算搬走了所有具形體的物件﹐若仍無法抓住自身靈魂前進的節奏﹐拿捏感情與慾望的距離﹐終究還是擺脫不了劫數﹐無法從速食而無益的情慾中抽身。


導演在第四段中似乎有替靈肉之爭下結論的意味﹐建議以宗教做為最後的救贖之道﹐藉由拋棄肉體的方式﹐徹底摒除肉慾對人的折磨﹐維護心靈的永恆寧靜。雖然這不啻為一種釜底抽薪的辦法﹐但不能否認的是﹐從肉體上獲致的愉悅﹐其實與靈魂上的滿足各擅勝場﹐實在無須以對待罪犯的心態對待肉體。肉體有它自己的自主性﹐只要好好地協調靈魂與肉體的步調﹐倒不必以遁入空門做為逃避的最後辦法。


印加帝國的後裔﹑那群因擔心「靈魂趕不上肉體」而靜靜等待的墨西哥人﹐也許是縱情聲色的現代男女﹑以及對情慾失望的隱士們可以參考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