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2：
青少年當遊俠（成長過程）


★　大鵬俯視人間

　　李白在大自然裡出生，在無邊的天空和原野之間長大。瀚海荒原、疾風衰草，這遼闊而蒼莽的環境，培養出飛揚、向外發散的自由精神。用大鵬鳥的角度俯瞰大地，感情激昂，眼光極其遼闊。

將近一千首詩文流傳下來，其中提到山脈的那些詩文（大約一成），談來談去（75％）都圍繞著童年記憶裡的天山。

新疆哈密靠近邊境，李白的童年記憶是一幅幅萬里邊塞圖。明月從天山升起，浮動在蒼茫的雲海當中。將士出征，在長風裡跋涉幾萬里，終於跨越重重的阻隔，來到玉門關。

天山多麼巍峨啊，讓人仰望、讓人敬畏。但是大鵬不可能仰望某個崇高的物件，因此不知道什麼叫「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俯瞰山川河流和種種的外在現象，把心靈投射過去，讓這些現象呈現他的內在世界。

　　大鵬面對天山，這裡素來是征戰的疆場，部隊一代代調派過來，多少人能活著回去？他用吞吐萬象卻蒼涼的口氣，敘述人類的狹隘和野心家的窮兵黷武，遠征部隊痛苦極了。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戰士渴望回家）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卻不能活著回去）
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閒。」（兩邊多麼憂愁）

當年漢高祖率兵被困在白登山（山西大同），現在胡人又窺伺著青海灣。半夜了，將士在塞外思念家鄉，這時妻子也在高樓嘆息吧。


「天山三丈雪， 豈是遠征時。」
「去年戰桑乾源，今年戰蔥河道。
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
萬里長征戰，三軍盡衰老。」

少年苦讀，吸收廣博的知識
從幼稚園到中學年紀，李白接受了全面性的教育。有一次從匡山溜出來，途中遇見一位老婆婆。難道是上帝派來的使者嗎，竟然捲起袖子，打算把鐵棒磨成繡花針！這樣的精神，為李白帶來重大的刺激，他又摸回匡山，繼續苦讀下去啦。

「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吸收各方面的思想和知識。曾經拜師趙蕤，也就是《長短經》的（討論稱王稱霸的道理）作者。後來在青城山，追隨東岩子隱居幾年。

「十五遊神仙，觀奇書，作賦凌相如。」發憤讀到十五歲，熟記古代的典籍，瞭解孔孟黃老和諸子百家的思想，喜好劍術，擅長騎馬射箭。李白被廣博的知識啟發，作詩語出驚人，作賦比「賦聖」（漢賦的代表作家）司馬相如還強。觀眾讚嘆，他也確定自己是個天才，詩文只留下精品，不夠完美的整捲整捲毀掉。

★　青年遊俠，到處拜訪長官

　　十五歲完成學業，拜別師父踏進社會。大鵬來到人間，哪會滯留在某個定點，孜孜矻矻地管理田地或雜貨店呢？只能到處漫遊，甚至以「遊俠」的姿態出現。

「結髮（十五歲）未識事（還不懂世道呢），所交盡豪雄（交往的全是英雄豪俠）。」李白和英雄豪俠交往，展開行俠仗義的生涯，曾經幹掉幾個壞人。「少任俠，不事產業，手刃數人。」「托身白刃裡，殺人紅塵中。」

你瞧，少年遊俠跨著銀鞍白馬，披戴著春風，從花影迷離錯落的遠方，回到金陵東區了。在爽朗的笑聲中，走進外國人開設的酒店。
「五陵年少市金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既然文武都強、是個天才，當然要把自己慎重地推薦出去啦。大學年紀把家鄉四川逛完一圈，到處去拜訪地方首長。「十五好劍術，遍幹（到處去拜訪）諸侯（地方首長）。」


★　蜀道難，在四川不能發揮

　　唐朝懷念李陵，唯獨家鄉（甘肅隴西）以他為恥。現在同樣的故事發生在李白身上，首長拜訪完了，卻沒有人接受他。李白對人產生很深的疑慮，《蜀道難》感嘆四川官場險惡，沒有用武之地，不如去外面的世界找機會吧。

廿五歲那年「仗劍去國，辭親遠遊」，此後用幾十年時間騎馬、坐車或搭船，把華北華中繞了幾趟，但是再也沒有回到四川，也絕不肯踏進甘肅一步。

《蜀道難》譯文

　　噫，哎呀，多磨驚險，簡直是高不可攀！蜀道難，比登上青天更難！

　　依稀知道蠶叢和魚鳧在古代創建了蜀國，對過去的歷史卻一片茫然。四萬八千年了，永遠隔絕在世界的另一端，怎樣都不肯與秦國互通聲息。太白山上聳立著峨眉絕嶺，只有小鳥能跨越。地裂山崩，多少壯士犧牲了，才用石頭鋪設出一條天梯棧道。天上的高峰，連日神龍車也要掉頭；地面的巨川，連激流也要倒退。黃鶴別想越過，猿猴哪敢攀爬？

　　青泥嶺盤旋又盤旋，在百步之內出現九道彎折，舉起手就能碰到星辰。西行的人啊，哪年哪月才能回來？這恐怖的蜀道，根本沒辦法攀登！呼吸越來越急迫，只好捂著胸口長嘆。這參天的古木是一座迷宮，鳥兒絕望地繞來繞去，終於停下來聲聲哀號。子規在月下哭泣，空蕩蕩的山谷掀起一陣回音。

　　蜀道難，比登上青天更難，聽到名號就臉色發青。連綿的山峰靠近天空，峭壁上倒掛著千年枯枝。瀑布轟隆，飛流澎湃，撞擊著山崖也滾動著石塊，千山萬壑響起一片雷鳴。

　　唉遠方的客人啊，這樣的天險要塞，為什麼不顧一切地冒險深入？劍門關高峻而雄偉，一夫當關，千萬大軍沒辦法突破。……早晨避開猛虎，晚上防備長蛇，妖魔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是繁華地帶，不如趕緊回家吧。

　　蜀道困難，比登上青天更難！在離開的路上回頭眺望，我只能連聲嘆息！


★　離開家鄉，遊走長江流域

　　李白離開四川，意氣風發地走遍長江中下遊（兩湖、江浙），到處結交朋友，接濟落魄的公子哥兒，拜訪公卿名士，希望能提高聲望，發揮抱負。短短一年時間，父親留下的三十幾萬就花光了。

有個朋友叫吳指南，跟李白一道離開四川。走到楚地洞庭湖，吳指南死了。李白大熱天伏在屍體上痛哭，讓路人也感到悲傷。猛虎逼近了，奮不顧身地把牠趕走。身上不剩下多少錢，先在湖邊草草埋葬了。過幾年回來，發現筋骨還在，李白哭著把骨頭刮乾淨，扛到鄂城東邊重新安葬。

李白在自我推薦的時候，用這些經歷證明自己講義氣、輕財好施──聽起來根本就是梁山泊的風格嘛。

從遠古到先秦的讀書人，都是文武並重的社會棟梁。後來讀書人變成「學院派」，只講理論，沒有實踐的力量，甚至顯得那麼柔弱。李白隨身佩劍，是行動派甚至俠客型的讀書人，為古老的帝國吹進一股生氣。俠客充滿自信和擔當，重視實踐，主張在俠義行動當中實踐品格；用報國立功的行動，實踐本身的價值。


★　李廣、李陵的英雄氣概

　　李白為什麼有大鵬的眼光、俠客的風格呢？因為他欽佩先人李廣、李陵，承接他們的思想和感情。

紀念李廣的詩句，對他的遭遇感到悲憤：
「家本隴西人，先為漢邊將。功略蓋天地，名飛青雲上。
苦戰竟不侯，當年頗惆悵。」
「烽火動沙漠，連照甘泉雲，漢皇按劍起，還召李將軍。
兵氣天上合，鼓聲隴底聞。橫行負勇氣，一戰靜妖氛。」
「誰憐李將軍，白首沒三邊。」

紀念李陵的詩句，調性更悲愴了：
「李陵沒胡沙，蘇武還漢家。迢迢五原關，朔雪亂邊花。
一去隔絕國，思歸但長嗟。鴻雁向西北，因書報天涯。」
「亭伯去安在，李陵降未歸。愁容變海色，短服改胡衣。」
「泣把李陵衣，相看淚成血。」

李白的先人是英雄世家，在塞外那個艱苦的的環境裡，捍衛國家與同胞。時序已經進入仲夏，天山卻充塞著寒冷，看不到一朵花、一點春意，只聽到一陣隱約的笛聲。將士整天戒備，連睡覺都抱著馬鞍，號角響起就隨時投入戰鬥。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
　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


★　知道同胞的痛苦，認為能提出解決方案

　　身為英雄的後人，又在商人世家長大，李白的人格獨立，頭腦也很靈活。他關注社會現實，經常用《長干行》這些作品敘述商人和農民大眾的生活。看到同胞犧牲，婦女陷入離合悲歡的命運，李白非常不忍心。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胡應麟誇獎盛唐詩「格高調美」，這正是李白的寫照。李白關懷同胞的痛苦，認為自己英明睿智，能提出解決方案。
「懷經濟之才，抗巢由之節；文可以變風格，學可以究天人。」
「如逢渭水獵，猶可帝王師。」
「壯士懷遠略，志在解世紛。」

扶風而起的大鵬，從天山穿過玉門關，降臨在中原大地，想帶來一些光明。但是黑暗的潮水遮天蓋地，大鵬跋涉千山萬水而來，卻沒辦法發揮，甚至找不到寄託，陷入進退兩難。

「獨漉水中泥，水濁不見月。不見月尚可，水深行人沒。
越鳥從南來，胡鷹亦北渡。我欲彎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歸路。
落葉別樹，飄零隨風。客無所托，悲與此同。」

雖然灰頭土臉了，卻仍舊像雄劍、像神鷹，用躍動的英雄氣概面對困難。
「雄劍挂壁，時時龍鳴。不斷犀象，銹澀苔生。國恥未雪，何由成名。
神鷹夢澤，不顧鴟鳶。為君一擊，搏鵬九天。」

★　大鵬賦

　　司馬承禎是學問家和道士，受到三代皇帝的尊敬。李白在江陵遇見他，被稱讚有仙風道骨，可以一同神遊宇宙。興奮之下寫了《大鵬賦》，世人到處傳頌。但是總覺得不夠完美，決定把它扔掉。

後來讀《晉書》，發現魏晉名士阮修也寫過《大鵬贊》，那篇文章更差。所以根據記憶，重新寫出《大鵬賦》，並且故做謙虛地說，這種作品不敢貽笑大方，只能給年輕人傳閱一下罷了。實際上它是盛唐時代的第一暢銷書，京城的權貴幾乎家家戶戶珍藏一本。

莊子有科學知識，知道南極洲（南溟）和北冰洋（北溟）。他的作品《逍遙遊》敘述，北冰洋有條鯤魚，背部露出來的部分長達幾千里；後來幻化成鵬，翅膀把半邊天遮住。

《大鵬賦》直接引用《逍遙遊》的典故，反覆陳述大鵬飛翔的壯觀，而意境比莊子更雄奇，想像力比莊子更發達：

（譯文）
「大鵬振翅，從海面出發，披戴破曉的晨曦，讓滄海湧起一陣潮流。幾片羽毛剛剛飄落到海島，就幾乎到達天門了。在宇宙當中傲視群倫，用崑崙當靠山。翅膀拍動，影子升騰，都造成煙霧蒸騰，讓天地昏暗，五嶽震動，江河狂瀉，海底火山噴發。

大鵬噴氣，天空就佈滿雲朵；羽毛脫落，大地就開始降雪。英姿多麼壯觀，銀河是璀璨的背景。頭上有青色的穹蒼，腳下有藍色的汪洋。盤古看得眼睛發直，忘記開天闢地的故事。羲和在一旁讚嘆，忘記為太陽駕車。在八荒當中，你是最繽紛的色彩；在四海之間，你是最招搖的形象。飛到哪裡，就製造一片渾沌；瞬間翻身迴轉，那些霞氣霧氣又消散了。……

江神天吳、海神海若看到大鵬，都嚇得渾身發抖。巨鼈奔竄到山巔，製造一片陰影；鯨魚從海面上騰，又以驚人的聲勢鑽到海底。全都躲進洞裡殼裡，再也不敢出來窺探。搞不懂大鵬為什麼這樣神奇，應該是造化的功力吧。」


★　打破羈絆，得到自由而超越的生命

　　在盛唐這個開放、向上的大時代，一個天才出現了。俯瞰世間的人，註定是叛逆而自由的。雖然狂妄卻極其璀璨，像莊子、像戴上緊箍咒之前的孫悟空。

在心情落寞的時候，與大自然互動，彷彿飛上青天，靠近橘色的月亮。受到上帝的啟迪，生命狀態變得飄逸，不再拖泥帶水。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你瞧，秋夜的湖面多麼澄清，搭乘這股水流就能直接上天了。在白雲邊買點美酒吧，再跟洞庭湖借點月色。
「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

聽到真理的聲音，就能釐清利害關係──雖然編織了多少夢想，渴望能發揮才幹，為蒼生解除痛苦。但是瞧瞧這些權貴，哪可能跟他們配合呢？既然不能配合，又何必低頭彎腰，讓眉頭深鎖、心頭緊繃呢？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雖然富有責任感，渴望付出，但是無論在朝或在野、相聚或分開，都只要盡其在我就好了。把眼光放遠，用永恆的角度來思考：人生或得意或失意，都能精彩地過日子並且發揮影響力。與某人某地相聚又分散，不需要拖泥帶水，在遙遠的天邊，總有一天能再相見。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遊（與某人某地相聚又分散，不需要拖泥帶水），
相期邈雲漢（在遙遠的天邊，總有一天能再相見 ）。」

李白認為學問（書香氣）不能停留在研討會或政見發表會，終身充滿社會關懷，追求行動和實踐。他是扶風而起的大鵬，眼光遼闊，自認能造福同胞，卻套不進世間的小圈圈。

大鵬遇到困難，經過長期的動心忍性，終於打破羈絆，得到自由而超越的生命。書香氣（學問）、俠氣（英雄氣質）與仙氣（遼闊、自由和超越）混合，這就是李白獨步古今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