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慈在大自然裡，看著雲朵和彩虹長大。）

（個性和彩虹一樣羅曼蒂克，和雲朵一樣憨厚。）


★　　潛力雄厚，發揮不出來

　　恩慈是個很特別的學生，能打敗教育理論和經驗，讓老師困惑。

爸爸是校隊，恩慈遺傳了他的運動細胞；媽媽用功到有點像個學者了，恩慈有這份頭腦。度量像爸爸，求好心切像媽媽。但是為什麼提起筆要寫功課，就兩眼發黑？為什麼才開始跑步，就這裡痛那裡痛呢？

我臉上成天掛著三條線，絞盡腦汁，想提攜這個特別的學生啊。多年以來已經想破頭、講乾口水，也做過各種實驗了，仍然宣告失敗！

有一次灰心到不行了，乾脆直接問這位學生。她倒是蠻懂得自己：「你說我有潛力，說得沒錯，但是我發揮不出來。」


★　爆發力強，卻經常摔跤

　　瞧瞧這位十一歲的少女吧。剛剛出生，還沒鍛鍊體魄呢，就有橄欖球隊員的身材。跑步輕輕鬆鬆的，彷彿不費什麼力氣，衝刺力真是驚人啊。游泳手長腿長的，架勢十足，讓教練又滿意又得意！素來懶得踢球，前幾天心血來潮，邊跑邊踢球，看起來真是純熟啊。幾個小男生發現來了一位運球高手，問她是不是校隊。

空有天賦的潛力，卻成天像鐘鼎一樣穩穩地坐著，就是不肯輕易站起來。我們只好每天騎機車，大老遠帶她去公園或遊樂場，而且最好每天換一個新鮮的場地。

到了一個新鮮的場所，在單槓上前翻後翻，在鞦韆上表演特技。恩慈上某個平台，從來不走階梯。攀爬上去，之後跳下來或者沿著鐵桿滑下來。才一刻鐘就玩膩了，既然沒興趣，立刻感到很累或很痛。

那就回家吧，進入呆板的日常生活，情況更糟了。運動潛力再也看不出來，反倒隨時出狀況：忘東忘西、到處找東西、摔跤、把東西或飯碗摔落、扭傷手腳、擦破皮膚、後退踩到無辜的人……。


★　問完就忘，忘了再問

　　恩慈喜歡學問，而且對文科和理科很公平（同樣重視）。國文和歷史有道理，媽媽筆下的孔孟老莊好有趣；英文故事很幽默，數學應用題有意思。對於動植物瞭解透徹啊，絕對像個專家。

對每件事都好奇，跟孔子一樣「每事問」而且問個不停：這是什麼、那是怎麼回事？得到答案以後就感到滿足了，很快地把它忘掉。沒關係，再一次次地追問下去。


★　關心別人，顧不到自己

　　恩慈感情充沛，對我真是呵護備至啊，我卻寧可她別分神。關心別人，卻忘掉自己的事；只講興趣和感情，缺乏持續力（耐心）和執行力（能幹和精細），這就是恩慈的問題所在。

我把「注意事項」條列，每天叮嚀幾次；課表用大字謄好，貼在書桌的牆上，也隨時根據實際的狀況重新調整。她多麼希望能做到這些，讓媽媽輕鬆一點。可惜粗心加上沒耐性，我還是得盯著她做功課和家事。

正事支支吾吾地想不清楚、說不明白；做錯事被責備的時候卻不斷頂嘴，狡辯得又大聲又清晰，思路只能用「敏捷」來形容。

這孩子有夠樸素的，穿舊衣服，選購最便宜耐用的物品；但是大人必須勞神費心甚至耽誤前途地照顧她。對這種小孩，旁人不是極欣賞就是極厭惡。

回想恩慈出生以後，我推著娃娃車，成天在敦化南路滿街走。有個掃街的歐巴桑，應該是負責某個路段吧。十一年前看到我推著亮宇這個嬰兒，又憨厚又好奇，真是欣賞極了；現在又見到另一個同樣氣質的嬰兒。

這回她忍不住了，跑過來告訴我：「你生的這兩個，都是最棒的！」講完話立刻跑走。我們素不相識，她感到有點羞澀吧，我除了「謝謝」以外也蹦不出什麼話。但我知道她在想什麼：這位歐巴桑是老實人，遠遠看到一個老實的嬰兒，就賞識起來了。

老實人是稀有動物啊，大部分的師長同儕厭惡這種人。他們吃了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變得相當自卑。有時候去公園，幾個鬼靈精的小小孩雖然矮兩個頭，卻看出恩慈不懂得報復，老遠衝過來罵人，又洋洋得意地走掉。我恨得牙癢癢的，替她編台詞，慫恿她罵回去；她卻只敢對著空地唸兩句。


★　頂級的情緒管理

　　璐璐很誇獎這兩個小孩，像白紙一樣單純呢。重感情、體諒並且認同父母，想法和口氣都跟大人一模一樣，固然有點粗心卻想把事情做好。璐璐帶他們去偌大的一間超市買點心，要他們儘管多挑一些；他們卻只肯拿幾包，而且拒絕進口貨，堅持要選擇最划算的。

內蒙在寒帶（靠近極圈），台灣在副熱帶（靠近熱帶）。十幾年前我飛到與內蒙相同緯度的東北，舅媽送我們登機的時候掉眼淚了。彼此相隔五小時飛行時間，轉機兩趟耗費一整天，不知道哪天才能再見面啊。我原本打算第二年再去，但是工作壓力忽然加重了，生活又冒出一堆變數，後來再也不能成行。

恩慈總算遇到一個欣賞自己的人，無話不談，相處得真愉快呀，但是內蒙為什麼偏偏又遠又嚴寒呢？臨別的晚上互道再見，我帶恩慈回到安靜的房間，替她感到遺憾啊。我愚蠢地問：「幾年見不到了，你會不會難過？」

恩慈聽到這個冒失的問題，瞬間露出想哭的表情。但是她隨即鼓勵自己振作起來，接受這個事實吧。這表情一閃而過，半秒鐘以後又恢復成平日的恬淡，用平靜的聲音說：「沒關係，想念的時候寫寫信就可以了。」

把璐璐的畫像和簽名仔細地收拾好（這回不必旁人提醒了，用提袋一路提回台北，像寶貝一樣珍藏起來），躺上床，滿足地說：「漂亮媽媽，我們睡覺吧。」

我這才發現，已經半夜兩點啦。恩慈安穩地睡著了，我卻替她難過得忘掉瞌睡，開始沈思。


★　蒼白而奇特的人生

　　恩慈的呼吸系統過敏，小時候經常從感冒轉成支氣管炎和肺炎，又有異位性皮膚炎。只好在家教學，也就是關在南台北，與學校生活的躍動和挑戰絕緣。成天在戶外活動，希望體能漸漸強壯起來；不能參加那些繽紛而熱鬧的室內活動，也很難出遠門。

退黑激素分泌不夠，每天有28個小時。有時候白天睡覺、半夜醒過來，對著黑漆漆的窗外做功課，跟媽媽躡手躡腳地在家裡活動。

恩慈原本是個急躁的人，哪能接受真實的人生，又怎麼懂得與繁瑣或挫折共存呢？但是天天失望，靠耶穌的打氣長大，久而久之也就找到平衡了。個性變得很恬淡，能接受種種的有限，咀嚼身邊的一點點樂趣，甚至甘之如飴。

在異鄉、在分手的悲哀當中，我為這個蒼白而奇特的小女孩陷入沈思。元月初才要滿十一歲，身高已經像成人了，臉蛋和動作卻像幼稚生；潛力驚人，卻發揮不出來。感情充沛，卻沒有寄託的對象；正直而重視學問，卻不是這個社會重視的類型。無論遇到多麼不光彩的人，都能看出對方的優點，卻經常被挑剔；喜歡稱讚人，卻經常被責備。

再想想這個蒼白而奇特的人生吧。活動範圍受限，生活是多麼狹隘啊；但是恩慈的心胸開闊，認為這樣的生活也挺不錯。人際關係太單純，有多少遺憾啊；但是感情充沛，認為這樣的生活也挺豐富。

「心胸開闊、重感情」是一種正確的人格特質（內涵），它擴充了狹隘的生活，讓單純的人際關係變得豐厚。「內涵」超越了外在的侷限（形式），替蒼白的人生抹上色彩。

加油吧，「一人國小」的老師和學生。總有一天這個特別的學生會長大，綻放出憨厚、聰明而開放的光芒。凡夫俗子的經驗沒辦法解釋，因為這股與眾不同的光芒來自天上。

（讀大自然的學校。）

（課業不多，但是天天遠足，面對這氣象萬千的朝暉夕陰啊。）

（總有一天我會長大的，我也要放懷千里、躍馬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