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魏老先生

魏老先生的紅檜木龍頭拐杖總是比他本人先一步出現在縱貫
眷村中間那條黑色柏油大馬路的路口，這時候那群在路中間
玩耍的孩子們就會立刻機靈地閃入某條彎彎曲曲的窄巷或是
縮在某根門柱的陰影之後，一手捏緊鼻樑一手捂住胸膛，
直到拐杖敲擊地面的扣扣聲響遠遠地消失在耳膜深處，他們
才從各個陰暗的角落裡用各種姿態爬出鑽出跳出竄出，迅速
投入到之前的遊戲陣形，像是從未被打斷過一樣，於是這條
大馬路就死而復活一般又開始在陽光下閃耀起黑金黑金的光芒。

眷村裡沒人確切地知道魏老先生的來歷：市場裡賣菜的
江大嬸說魏老先生跟她討價還價那口音絕對是老山東；住他
隔壁隔壁的麥上校說他晚上打麻將魏老先生老跟他吆喝著
摸牌小聲點那腔口不消說一定是湖南鄉音而且那嗓門肯定
還是咱黃埔軍校給磨出來的；街頭開雜貨店的老張則總是
一副神秘兮兮地說魏老先生每次來跟他買台灣啤酒的時候
就是用上海花腔儂來儂去的像個娘們兒咧！說得真切一點，
大家其實都只知道：魏老先生七八十歲了，獨居，平日也
不大跟村裡人打交道，連每週固定來照料他的社工都搖著頭
直說只聽過魏老先生嘴裡發過幾聲「嗯」「嗯」「啊」「啊」
……大家都說魏老先生是顆老石頭，陪伴這顆老石頭的，
只有那根龍頭拐杖和那件一年到頭都套在他身上的鐵灰色
中山裝。

魏老先生拄著拐杖慢慢地踱到了位於眷村邊緣的一個小公園。
他斜倚在涼亭中的石板凳上，四處張望著。小公園裡的草皮
長短參差不齊，噴水池早已經乾涸，單槓都掉漆發紅銹了，
蹺蹺板那根斷成兩截的軸木都抵著地上再也晃不起來，而鞦韆
呢，其中的一個木板座都被蝕空了剩下兩串鐵鎖鍊孤伶伶地
在風中晃蕩，另一個呢……另一個鞦韆上卻坐了一個小女孩…
一個發著亮光的小女孩…雙手攀著鐵鍊雙腳輕盈地來回擺動著，
鐵鍊相互摩擦的規律聲響彈在魏老先生的耳中像是一首節奏
輕快的家鄉民謠，而小女孩在空中劃出的那一道道優雅的圓弧，
都像是火柴劃過火柴盒一般在魏老先生眼中迸跳出了點點火花。

魏老先生挺直了背脊，擎起龍頭拐杖快步走下涼亭台階，
一直線朝著發光的小女孩奔去…此刻魏老先生六七十歲的身體
向他強烈展示了二三十歲的敏捷，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當魏老先生的拐杖和雙腿都垂直地杵在草地上的時候，小女孩
的鞦韆也就適時地停了下來(鐵鎖鍊在靜止那一刻發出一聲尖銳
而淒厲的聲響，使得魏老先生和小女孩的眉頭幾乎同時擰皺
起來)。魏老先生順勢蹲下身子之後，他滿佈皺紋的下巴正好和
小女孩水汪汪長睫毛的大眼睛同高，於是魏老先生很自然地採取
一種向下俯瞰的姿態，從半空中望著小女孩臉蛋的全貌……
他仔細地端詳著眼前這張臉孔，光影的變化有時讓它堅硬地
彷彿一顆尚未雕琢的乳白色大理石，有時又鬆軟地像是一塊
剛出爐的牛奶吐司，魏老先生忍不住就要張開蒼老枯乾的指節
去真實地撫觸這張美好的臉蛋……

「爺爺，你還好嗎？」
小女孩清脆的問句瞬間凍結了老人初萌的慾望。

魏老先生迅速縮回手指，微微緊握拳頭，清了清喉嚨。
「哦…我，爺爺…還好啊…小妹妹妳，妳怎麼一個人在這
公園裡咧？爸爸媽媽呢？」

「爸爸媽媽不在。他們都不在。」
小女孩低著頭，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喉嚨裡擠了出來。

魏老先生瞧著小女孩認真哀傷著的眼睛和高高噘起的嘴唇，
心裡也都揪成一團了…

「沒關係沒關係，爸爸媽媽不在沒關係……爺爺帶你去玩
好不好？」
小女孩重新抬起了頭，緊握交疊的手指們互相絞繞在一起。

「不要怕不要怕…爺爺不是壞人，真的…爺爺很無聊，
都是一個人…跟妳一樣，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
小女孩仰望著老人，魏老先生於是從她的瞳孔裡看到了
自己的倒影。

「好啊，小玲跟爺爺去玩…不管爸爸媽媽了！」
小女孩的眼神瞬間由陰轉晴，一股腦拖起魏老先生的手
就往前衝，魏老先生趕忙站起來跟上小女孩的腳步，
同時他感覺到手掌心一陣暖暖的，像是握著一個剛蒸熟
的包子，而小女孩腦後騰空起舞的雙辮也在他眼下飄啊
飄的…因此魏老先生突然就笑開了，他爽朗的笑聲是這
老舊村子裡的一個新發現。

「妳叫…叫小玲是吧，不要叫我爺爺，人都給叫老了，
叫我…就叫我老魏吧…喂…小玲，小玲啊…走慢點
走慢點…小心別跌跤了…」


2.老魏

當剪票員把票遞還給老魏的時候，先是往下瞧了瞧窩在
他腳邊的小玲，又把視線拉昇回來向著老魏使了一個眼神…
那眼神是一種帶著純粹好意的讚許：讚許著小孫女的可愛
同時也讚許著老祖父的慈祥…不過事實並不是那樣的，於是
老魏心裡就莫名發了火，惡狠狠地回瞪之後拉著小玲甩頭
就走，留下背後那個一臉茫然的剪票員。

呈現在老魏眼前的這座遊樂園，一開始就對著老魏展示了
蟻窩般密密麻麻的人潮，與那些從各種奇形怪狀巨大機器
道具上傳下來的大規模的叫喊(那些成群的尖銳的叫喊讓老魏
想起了年輕時經歷的慘烈戰場與血腥屠城…)。老魏從稀稀
落落記憶片段中拼組出來的那個小小的遊樂場，應該是要
充滿著靜態的優雅的快樂…流瀉出古典鋼琴曲的華麗旋轉
木馬…七彩霓虹燈安靜閃爍著的旋轉咖啡杯…在天際緩慢
劃出一個大圓的摩天輪…在那些溫柔的旋轉裡人們就可以
得到無窮的快樂了…。而老魏眼前那些面目猙獰瘋狂叫喊著
的人群，任由自己被機器快速拋上拋下甩左甩右，在絕對的
速度和絕對的力量裡，他們竟還能把意識到自己如此渺小
如此脆弱的恐懼感陶醉成另一種無比自大的快感…不可思議…。
老魏就這樣在遊樂園的入口處向四週張望許久許久，他的
那根龍頭拐杖左點右點始終還是沒向前踏出過半步……

「老魏？老魏？…你怎麼了啊？…走，我帶你去我最愛的
地方！」
小玲雙手拖拉著老魏的臂膀，朝著遊樂園的深處快步走去。

繞了幾個彎之後，小玲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的同時就大叫著：
「就是這裡！陪人家玩這個好不好嘛，老魏？…」

老魏輕輕喘了口氣，才拄著拐杖抬起頭順著小玲手指的方向
看過去…是一座旋轉木馬！

旋轉木馬看起來略顯破舊，有幾處是掉了漆又再重塗上的，
顏色沒搭好，看起來就東一塊西一塊的。驗票亭前冷冷
清清的，裡頭坐了個正在蹺腳剪指甲的中年婦人，老魏跟
小玲都已經坐上木馬了，等了好久也沒開動，說是要人數
湊齊了才能跑咧。後來還是央不過小玲苦苦哀求，老魏跟
婦人好說歹說的，兩人才終於聽到耳邊傳來鋼琴曲，屬於
他們兩人的木馬也就開始緩緩旋轉躍動起來了。

小玲背靠著老魏前胸，在老魏胳膊圈起的小小空間裡不時
興奮地又站起又坐下又站起又坐下，或者是突然轉頭過來
望著老魏張嘴哈哈大笑，又迅速轉過頭去向著前方發出
明亮的咯咯笑聲(彷彿真的騎坐在一匹飛奔向前的駿馬之上)，
老魏的臉頰被小玲飛散的髮絲搔得直發癢，兩隻眼睛也被
髮絲扎得都快睜不開了…他的耳朵裡聽見的盡是小玲清脆
秀朗的笑聲…他的鼻孔裡嗅到的盡是小玲淡雅細緻的髮香
……那麼貼近的香味，讓老魏忽然憶起了從軍時代嫖過的
第一個婊子美虹(美虹的皮膚真真吹彈可破咧…)和遷來台灣
後那個茶室裡的年輕小姐阿如(阿如啊阿如在床上那淫笑聲
總是…)還有後來拿退休俸去酒店交關的那個媽媽桑Candy
(Candy的髮香實在淡雅細緻啊那不就是…)……於是老魏
止不住地用熱烈的笑聲去附和小玲…止不住地用雙手緊摟
小玲的腰…止不住地用嘴唇去摩蹭小玲的後腦勺……
止不住地……止不住地……


3.魏中正

老魏拉扯著小玲從邊巷抄小路繞進眷村後口，一路上探頭
探腦鬼鬼祟祟地，連那根龍頭拐杖都給收起來揣在懷裡，
就怕發出半點聲響讓村裡那些勞什子長舌鬼瞧見他帶著小玲了。

總算溜進了老魏自個兒家裡，他才鬆開小玲的手，揩了揩
額邊沁出來的汗，一邊擱置衣物一邊輕聲喚著小玲：

「小玲啊，剛把妳小手拉疼了吧？老魏這就給妳賠罪，
帶妳來家裡玩玩，妳喝不喝茶葉啊？要不，我去街口
給妳帶幾瓶可樂汽水什麼的？」

小玲輕輕地搖了搖頭，靈動的大眼睛在簡陋的平房裡四處
張望打量著。

老魏用手帶上房門之後，慢慢地踱步到小玲面前，緩緩蹲下
身子，雙手壓貼在小玲的肩膀上，睜大了眼睛直挺挺地注視著
小玲因為困惑而顯得迷濛的雙眼。

「小玲啊……玩了一天累了吧？來洗澡好不好，讓老魏幫妳
洗澡好不好？」
老魏把臉頰湊近了小玲的鼻尖，咧開的嘴似笑非笑，裡頭那
幾顆黃板牙喀喀作響，兩邊嘴角還微微地顫抖著。

「老魏洗澡最舒服了，小玲一定會喜歡的哦…來…小玲…
來…我先在這裡幫妳脫衣服……老魏最喜歡小玲了…」
老魏的視線緩緩從小玲的臉往下方移動，雙手拉著小玲
身上那件連身小洋裙的裙角就要往上掀…

「中—正—」
小玲突然大聲唸出這兩個字，老魏心裡打了個寒顫，趕忙
抬起頭來瞪著小玲。

「什麼？妳剛說什麼？」

「中—正—」
「魏—中—正—」
小玲舉起右手指著老魏身後上方的某處。

老魏愣愣地轉過頭去，看到高高掛在白牆上的那幀，青天
白日勛章表揚証書。証書左邊垂掛著那枚由藍白絲帶繫住
的金銅色星狀獎章，在暗室裡兀自閃著冷冷的光亮；右邊
則密密麻麻排了幾行黑字，中間嵌了一張黑白二吋大頭照，
精實的小平頭和軍人威武裝束，照片下方則緊跟著三個用
正楷粗筆寫上的厚重大黑字：”魏中正”。

「中—正—，不偏不倚，端端正正。」
「這個我們學校剛教過耶，老師還說蔣公也叫做中正哦……」

老魏怔怔地望了一會兒高牆上那幀獎章，許多陳年往事爭相
冒上心頭像是一鍋正煮沸著的水，那樣的滾燙，那樣的熱氣
蒸騰叫人薰得淚眼迷濛了啊……

「……老師還有講到中正紀念堂、大中至正，不偏不倚，
端端正正，就叫作中正…老魏？你怎麼了啊？老魏？」

老魏緩緩轉過頭來，兩顆斗大淚珠掉出他發紅的眼眶，在他
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溝渠裡迂迴曲折，最後匯聚在他的下巴
，又重重地滴落在小玲的鼻尖。老魏張嘴試圖對小玲說些
什麼…但他發覺自己說出來的每個單字都黏糊糊的跟眼淚
鼻涕攪成一團兒了…

「魏，中，正，魏，中，正，魏…」
小玲一邊這麼輕輕喊著，一邊用手掌擦拭著老魏的眼窩。
那之後，小玲用雙手軟軟地捧著老魏的臉頰，微笑著迎
上去，親吻了一下老魏的鼻尖，把雙手繞到老魏身後，
用盡全身力量緊緊箍著老魏的身體，然後安安靜靜地把
頭深深埋入老魏的右肩…
「魏，中，正，魏，中，正，魏…」

魏老先生突然忘記了哭，整個身體從裡面暖起來，那種
感覺……怎麼說呢，也許就是所謂的初戀吧，他這麼想著。




2005/0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