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30 22:50:21飲雪燕

柳枝生1

「大學生應該有宗教信仰嗎?」2003年11月中,我的高中友人在網路上發表此一問題。當時我正修一門思想領域的課程,接觸到〈莊子〉與〈六祖壇經〉這兩本典籍,因有所感,便對此問題做了些回應:

「我記得自己小的時候,最信仰觀音菩薩,
而當我所歷經的變故與挫折越來越多後,
我開始發現,我應該信仰自己生存的意志,
並學習感恩與回饋,
這些並非是宗教告訴我的,
而是在學習一個人解決問題的過程中體悟到的。

我漸漸知道掙脫困苦是需要歷經一段時間,
我也知道自己之所以會一再遭遇挫折,乃因學不會將想法轉彎。
或許有時候和別人相較起來,我會覺得自己運氣不如人,
不過等過了一段時間再回頭省思一番,
就會曉得原來天地間自有祂的安排,
屬於自己的難關,終需要自己度過,並從中成長。
於是我諒解,對於所求,凡是盡心,
至於能不能得到天助?
就任它去吧!
只要不愧對自己就好了。

關於該不該信仰宗教?我想,相信自己最重要。」

過了幾日,這位高中友人以E-Mail告知我他已受洗,成為「耶穌基督後期聖徒教會」的教友。從他的來信語氣中,能判斷他極欲了解我對此事的看法,不過我選擇不予回覆,我仍相信生命中有許多課題需要親身經歷,才能從中獲得成長,當然,他也必須從生命給予他的課題中去了解任何課題背後潛藏的意義,並從中歷練生命的韌性。

從大一升大二這段期間,我望見自己的心境變化如一條過度晃動的曲線,趨向缺乏彈性後的跌蕩,再逐漸回復到原始彈性,化成一道在天地兩界間輕微起伏的波紋,不極陽盛,不極陰衰,取值中道。

在此之前,大一下那段時光,我修了「經濟學」這門課,對於物質在供需間的流轉產生極大興趣,開始閱讀相關經濟一類的資訊,同時對生命莫名地產生一股熱忱,諸如報紙社論、勵志叢書等,都一反常態的大肆接觸。那時精神一直處在亢奮狀態,眉宇開朗,目光銳利,彷彿要掙脫某些束縛地不斷往前衝,但卻不清楚將邁向何方,只知道跨出的每一步必然會留下足跡,像供需間的物質,不斷地往「需」供給,而「需」所代表的正是心裡的慾望。

之如經濟學老師在第一堂課傳授給我的道理「資源有限,但人類的慾望無窮,為使資源能得到有效的利用與分配,於是產生了經濟活動。」我的確體悟到自身已產生了一項經濟活動,亦即我以身體這項有限的資本,配合勞力進行某些產出,去供給心靈無窮的慾望。當然,要以有限的資本應付無窮的慾望,我必須讓自己的勞力得到最具經濟效益的分配。因此,在付諸每分勞力之前,我得精打細算地衡量投資報酬率 然而報酬是什麼?以當時的我而言,它應該是一項有形且對自我有益處的物質。如此一來,我似乎變成一個唯物論者或自我主義者,沉緬於得到報酬後的歡娛而極度自信,又愁苦於努力付諸流水的失望而極度自悲。物質慾望像一垂鐘擺,蕩出自身極高昂的喜,又倏地滑入極深沉的悲,悲後是喜,而喜後是悲,往返不已。

「比起以前,你的生命似乎已走到瓶頸。」大二學期初,曾有人這麼告訴我。當時我並不明白為何他如是說,只在心中戲謔--吾輩向來往光明面看齊,怎會逃不出生命的拘束呢?

在那之後,我常想起:大一下時,在迎晞湖畔剪下的那條細柳,被我安插在中指般大小的透明玻璃瓶中,在浸淫梅雨的窗口上,從吐葉三兩的柳枝搖身變成根鬚修細如鑽極欲往瓶外探索的小柳株,一副生機盎然,媚世的姿態,再從滿載希望的新葉開始發霉,最終死於等待被移株的歲月裡,凋零枯敗。其生命奮鬥的歷程透過玻璃栩栩呈現,其邁入死亡的慘狀也毫無遮掩。瓶中,另類的花開花謝,一刀未剪,完整上演。

也許我一如夸父,試圖將夢想和現實拉近,卻望見那遙不可及的夢想永遠在地平線上略帶輕浮地召喚。這場供需永不平衡的經濟活動中,日、夢想,都是無限擴張的慾望。當我達到一個點之後,他們又以倍數成長的距離拒我於千千萬萬里之外。從此,我的資本逐漸耗盡於失當的勞力分配,我的勞力分配則肇因報酬的屢次虧空而錯亂。物質慾望絲絲密密地捆住我的手腳,我已窒礙難行,但當我真實查覺自己已活在經濟活動的蠶繭中,卻是在一場秋雨過後。

其實那場秋雨來得並不討好,如同最多的雨水一樣,他們澆息了多數人燒得滾燙的旅遊興致。你想像兩輛在山路盤旋的巴士,車箱裡有一票大二生為了迎接一班大一新鮮人,事前擱下一大堆課堂作業沒做,每晚窩在校園某一角像開搖滾Party一般拋出自己的靈魂,幾近瘋狂地扭轉身軀練習舞步,只為了替迎新晚會增添更多熱度,縱然不企求一絲一毫的報酬,在迎新旅遊當日,也奢望不到上天例行的眷顧。他們望著車窗外的雨,雨淋濕了山坡的羊,淋濕了葉子,但最多是淋在他們的眉心上。

好多次,我看著那群負責籌辦活動的小組成員們一下休息站便凝縮成一團,耽擱了一桌飯,只急著商討如何修改行程,以善用雨息的空檔維持所有活動該有的風采。然則在那樣一個陰鬱的色調下,那樣酸冷的一片空氣中,卻免不了出現一個必然的反叛角色,除了與這群人維繫著同儕的關係之外,在任何層面上,都不與人偃仰。他只逕自狡獪地想著:雨是小了點,再大一點,就沒了晚會,沒了沙灘遊戲,也就釋放了一場旅程該有的廣度。而我,總毫不猶豫地讓他同等於我,總是如此,去縱容自己身為一個團體中的叛逆者。

那天的雨從風中走來,雨又默默地在風中落下,那風是乘起大鵬鳥的風,雨則是打在蘇子頭上的雨。當雨斜著,或風橫著、豎著、冷著,我看見大鵬鳥肅靜地展翅,一騰空,就是九萬里之遙。風把他的羽翅舉起,像攙起嬌弱無力的嫩指,即使雨突來打著他了,頂多也只是幾筆冷峻的灰藍,把原本雍容的飛梭之姿參雜一些儒家色彩的壯烈。

車輛持續在山間行駛著,來到南方的森林公園時,迎新的隊伍各自分散。友人與我脫離了小組的拍照陣營,在狂亂的雨中,書寫一段近乎於漂流的冒險旅程。那時風的確不曾使我們的傘開展得優雅,但說大人,必須藐之,面對大自然的莊嚴,我們盡可能偽裝大無謂的輕狂,在青色的山中,橫度我們遺失的青澀年代,唱著、聽著蘇軾最瀟灑的詞句,那麼悠然,不聽穿林時的打葉聲,也不怕竹丈芒鞋衣衫單薄,只是風蕭蕭,山雨濛濛,吟嘯而徐行,任他煙雨平生儘管一蓑頂立而渡,隨大鵬鳥奔飛,登向山中僻處的涼亭,更像登上九萬里之遙的高空,有朝山式的堅決,有聖人捨幾度人的信仰立於風雨。但登亭後,我覺察亭上的風雨並未震懾於我們的造次,風從海上來,推起浪潮,推起了我的額髮像浪花。我們往山下遠眺,山山水水盡收兩睫之間,瞬時,兩隻大鵬在九萬里的高空俯視蒼海,我與友人喜而相望,化身為天地間孤傲的巨人。

而我們仍步行著,在風雨閉塞的遠方裡,據說另一座飛亭像這群山巒中最蒼老的古木,彷彿流經千年歲月歷練而成的智慧都鍾愛於他孤潔的一身,我們尋訪於他,踏著不死的風雨,那刻我們也許正不自覺地屈服於他的輕嘲。

那座飛亭離方才的亭子並不遠,然而將兩三百公尺的距離置放於惡石與邪木裝腔作勢的山路裡,便足以趨走一票在風雨中敗興的遊客,如此這座飛亭不必費神於送往迎來,大可安然地守持著不被驚擾的清幽。我身為一個團體中的叛逆者,叛逆了一場風雨帶給團體的憂鬱,同時也任性地叛逆了來自於團體的護羽,決心成為這座飛亭的不速之客。

友人與我不懈地往前躍出步伐,一步步前攀,也像山老鼠一刀刀地壯大了貪婪,風雨逆境不足牽動我們的憂慮,雄心一顆也只是執意凌登絕頂,一覽眾山之微渺。回想那時那刻,千百年來與我無緣蒙面的詩人都從詩句中抽離了靈魂與我們相伴,譬如屈原,他帶來兩段潔白的香袖;而陶潛,他荷著鐵鋤和揮著蕉扇的王維談笑自如;那麼李白呢?他舉起劍跑到前頭帶路了;當然杜甫也跟著,始終帶著一雙深邃憂鬱的眼神遠望;至於蘇軾,是早就穿著蓑笠椅著竹杖一路隨我們走來的了。我們同聚在那刻,那刻落在我們髮上的雨淅淅瀝瀝,是落在歷史長河上落也落不盡的千古風雨啊,可歎來時路遙,彼此歧異殊途,卻同是一蓑煙雨任平生地走來。詩人們與我與友人乘上大鵬鳥,在風冷雨寒的蕭瑟之秋裡,一飛就是九萬里的野心,我們憑風騰升,我們似夢飘遊,愁雲片片就在這場飛馳裡逐一化開,祭出炫白的日光。日光下,我們望見我們追尋已久的山中古亭,像一朵靈芝長在山巔,儼然不曾淋過風雨。

登亭後,蘇軾撫鬚冥思,然後昂首望日,沉吟道:「料峭春寒吹酒醒,微冷,夕陽斜照卻相迎。」我脫下浸濕的外套,手指輕點初乾的木梁,聽著空氣中呼吸微弱顫抖,深深體會。而回望初來的風呢?雨呢?如今都已隱身而退。自那亭望下,方才所登的亭子頓時竟矮了一截。此時,我凝視遠方的海潮,詫異於自己又成為另一個擁懷天地的巨人,從鄭愁予的詩句中,泛起簡單的寂寞,像是被遺棄在世外的浮雲,對更下更下的草木有更上更上的凌駕孤傲,對更上更上的宇宙有著更下更下的臣服卑微。

風雨輕輕,何時又飄起了,曾經,我以為一路走來步履蹣跚,征服過什麼,或者駕馭過哪些事物而更上層樓,但細細回想,人外是人,天外是天,那段堆棧追逐的歷程,在與天與地的比較中最後被證實回歸原點,像凝滯在半空中的塵埃,從未改變它在天地間的立足之地。而難得的是生命中真有那麼個純情的年代,讓我不疑惑「人定勝天」是歷史演進的必然,只任憑一雙物慾縱橫的目光將自己推向自我架設的迷宮,落入被自己征服的窘境,等到痛苦觸醒了被物慾矇蔽的神經,再死命地設法從迷宮中脫困。

夕陽在細雨中緩緩成煙,煙裊裊一落就是雨,雨冰冰如酒,我大口地酣飲,迷亂裡,大鵬鳥開始展翅飛起,飛向似近似遠的南冥,在九萬里的高空上,俯視大地,山會不會更藍?水會不會更綠?

歸來後,我的心始跌入一灘死水,信仰所謂「無用之用是為大用」的教條,對任何事物都失去愛戀。假日,獨自穿梭於城市裡,往美術館賞畫,或坐沙灣觀海,或在騎樓小道與人群驅逐,總是漫無目的的遊蕩在無所謂而為的選擇上。夜裡,趕著末班的平快火車返校,聽著車窗外噬人記憶的引擎聲,抹去班上正為校慶舞蹈比賽練習的消息。想一個轉身,側踢,對我而言都是無比沉重的負荷,同時,兩眼目視車窗,評點悲喜兩失的倦容,為遠離班務稍作憂慮,以彌補喪失已久的道德良知。其後,卻又病態式地在心頭淺淺一笑。想起〈莊子〉書中那句「胥易技係」,想起其他同學正為舞蹈比賽搞得焦頭爛額,不也同等那些善於樂舞與占卜的職官一般為技藝所囿而形影消瘦,我病態式的淺淺一笑,為自己所做的決定乾杯。

我相信自己絕對會因為拒絕參加舞蹈比賽的練習而引起同學間私下的非議,我相信在自我的生命史上這項空前的抉擇極可能改變我在這所大學的後半生,不過我的固執似乎擺明要與一場爆炸正面衝突。我不知道為何飛蛾要撲火,但我的下意識告訴我浴火也是一種以自殘喚起痛覺以埋沒心裡瘡傷的方式,亦即享受自虐去治療罪惡感、或自卑感,從以毒攻毒的方式追求另類的超然,達到對名利物質的鄙棄與厭憎,及看透人世間為追逐榮祿引發的爭執與計較。於是我自詡為一個萬矢之的,放大自我,狡猾地坐待從箭矢之痛中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