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後﹐向醫院報到﹐成了我每天必作的事之一。
我已經不懂事地失去太多太多和爸爸相處的機會和時間了﹐接下來的每一天﹐我都要珍惜和爸爸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小書。] 爸爸躺在床上﹐慈祥地呼喚我。
[什麼事?] 我繼續跟手上的蘋果皮奮戰﹐頭也不抬地問。
[妳還討厭可梅嗎?]
我停下肖蘋果的手﹐抬頭望著蒼老的爸爸。
他等著我的答案﹐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緊張﹐其實他早就知道我的答案了吧。難怪剛剛他要阿姨去換花瓶里的水﹐原來是要支開她。

[我不知道﹐] 我誠實地回答﹐然後又若無其事地肖起蘋果﹐[唯一清楚的是﹐我會開始學著接受她。]
小書好像突然長大了﹐爸爸欣慰地說。
[也許吧﹐天教會了我很多事。]
忽然想起那天晚上﹐我們並沒有等到流星﹐卻等來一大片烏雲。還來不及逃回車上﹐雨就這樣傾盆而下。我尖叫著﹐天當機立斷拉起我的手往他車跑去。
上了車﹐天馬上拔了很多張紙巾忙把我擦干﹐顧不得他淋濕得比我還嚴重。看著眼前細心溫柔的天﹐我真的發現那份對他的喜歡﹐已經根深蒂固了。
直到我也伸手抽紙巾把他臉上的雨珠擦掉﹐﹐他才從我眼裡看見自己的狼狽。於是﹐我們輕輕地笑了。
[果然下大雨的時候跑越快就越容易變成落湯雞啊~]他大笑著。

[爸。。。] 我回神﹐才發現爸爸早已在我沉思的時候睡著了。
最近爸爸的精神越來越差﹐常常聊不到一個小時就嚷著累了。不想把這往不好的方面想﹐但每次爸睡著後﹐我都會不由自主地盯著他的胸膛﹐直到確認還有起伏之後才會移開視線。
看向窗外﹐才發現今天天氣很好﹐再看一眼沉睡中的爸爸﹐決定上天台去透透氣﹐反正阿姨快回來了吧。
其實我還沒有開口喊過她阿姨﹐只是在我心裡已經這樣稱呼她了。暫時還沒有辦法叫她媽媽﹐因為對我來說﹐媽媽只有一個。
天台上的風很大﹐我按住紛飛的劉海﹐瞥見有個熟悉的身影靠在欄杆處﹐遙望著無邊的天際。

我走到她身邊﹐學她一樣靠著欄杆﹐眺望著市景。
[小書?] 她有些不敢置信﹐隨後轉成懊惱的語氣﹐[對不起。。]
似乎是想起了我不准她叫我名字的事。
[爸爸睡著了。] 我淡淡地開口。
今天的天空湛藍﹐只有一點點白白的云絮。
[喔﹐是嗎?] 她彎起嘴角﹐看向自己手中的那瓶花。
我轉過頭﹐強風把我的頭髮吹到腦後﹐於是我看見這女人的溫柔恬靜﹐有種沉默的堅定。[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她愕然﹐看著我的眼睛里有著詫異﹐然後輕輕地笑了﹐[當然可以。]
[妳和爸爸﹐到底有沒有背叛媽媽?]

她的笑容僵在臉上﹐只是沉默地看著我。
[爸爸告訴我的故事里﹐把妳說成受害者一樣。] 我不要聽片面之詞﹐我想知道事實﹐只可惜已經問不到媽媽了。[他說他愛的一直是妳﹐既然這樣﹐他又為什麼會跟媽媽有一夜情?]
她愣了一下﹐然後瞭然地點點頭。
[說起來﹐都是我不好。] 她垂下頭﹐[我跟妳爸是大學同學﹐很早就在一起了。念完大學以後﹐妳爸爸在本地找了份工﹐打算就此安定下來。]
我用手指圈住長髮﹐免得它們打擾我聽故事。
[可是﹐我有我的夢想和堅持。我希望繼續到國外深造﹐考取更高的學位﹐回來後才能有更好的工作機會﹐所以留下妳爸爸在這裡等我。] 她笑笑﹐有種後悔的意味﹐[其實妳爸爸很反對﹐說他養得起我﹐不需要我出去工作。但我的想法不一樣﹐我認為女人不一定要靠男人﹐如果我也可以出去工作﹐將來我們的孩子就會有更好的環境﹐他也不必這麼辛苦﹐一個人承擔家裡的經濟壓力。]

[沒有想到﹐我一離開﹐就失去了和他共組家庭的資格﹐更遑論什麼孩子了。] 嘴角揚起苦笑﹐雖然已經過去﹐卻還是她的遺憾。[當時妳爸爸常為這件事跟我吵架﹐而且是在長途電話里吵。]
媽媽是爸爸當時的同事﹐常常陪著爸爸和悶酒。雖然如此﹐爸爸從沒提過可梅阿姨的事﹐所以媽媽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而煩心﹐只是在每一次的陪伴里漸漸對爸爸傾心。
結果有一天晚上﹐兩人又在電話里為這件事吵﹐爸爸又拉了媽媽去喝酒﹐然後。。。所謂酒後亂性就是這麼回事吧。
[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掉妳爸說要分手的那一天﹐他說他愛上了別人﹐而女人懷孕了﹐他說他要結婚了。]
[愛上別人? 可是爸爸說他一直愛的只有妳啊。] 我質疑。

[妳爸爸是個好男人﹐妳媽媽懷了他的孩子﹐所以他必須對妳媽負責﹐於是謊稱他移情別戀。從那以後﹐我們就不再聯絡。] 她的神情掩不住落寞﹐對她來說﹐那也是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吧﹐[直到妳四歲的那一年﹐我從國外回來﹐從朋友口中知道真相﹐才和妳爸爸恢復朋友關係。]
她把一直握在手上的花瓶放在平面的欄杆上﹐然後怯怯地轉身面對我。
[我承認﹐對妳爸爸還是有放不下的感情﹐甚至愛得比以前還要深。我們也常常相約喝茶聊天﹐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會來找我訴苦﹐] 然後她忽然激動起來﹐信誓旦旦般強調著﹐[但是妳要相信我和妳爸﹐在他們的婚姻關係還存在的時候﹐我們真的沒有任何逾矩的行為﹐頂多﹐是那顆相愛的心沒有改變而已。]
我不語﹐不是不相信﹐只是需要時間接受。
[甚至妳媽搬出妳家的那一天﹐我和妳爸也只是試探她而已。]
我轉頭看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只要她有一絲反悔﹐願意回頭不跟那個男人走的話﹐走出門口的就是我而不是她了。] 她悄悄嘆氣﹐而我震驚地說不出話﹐[妳爸爸不要讓妳失去一個完整的家﹐所以要我配合他演那出戲﹐希望妳媽媽會心有不甘而反悔﹐結果卻沒有。]
她說﹐他們是確定了媽媽沒有反悔的意思﹐才決定又在一起的。

[所以﹐我們真的沒有對不起妳媽媽。] 最後﹐她說。
我沒有生氣﹐語氣也很平靜﹐我只是想知道最後這個問題的答案﹐[妳知道我爸有了妻子孩子有了家﹐為什麼還要接近他? 就算妳知道了他對妳說分手的原因是為了對我媽負責﹐也不需要再跟他走得這麼近啊。就算你們之間沒有超越朋友以外的行為言語﹐妳還是破壞了我爸原本應該要完整的心﹐不是嗎?]
[怎麼說呢?] 不知道是無言以對﹐還是被我說中了痛處﹐她的嘴角揚起了一抹苦笑﹐[妳說得對﹐的確是我不應該。]
我訝異著她的坦然認錯。
[但是﹐那是一種。。。不顧一切想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的心情。]

[那妳一定體會不到那種心情。] 皇上的眼神變得溫柔起來﹐像是想起了某個特別的人一樣。[那種不顧一切﹐想跟喜歡的人在一起的心情。]

我嘆氣﹐原來﹐大家都有這種同樣的心情。
就算他不是自己的男朋友﹐就算他是別人的老公﹐只要可以以朋友身份多接近他一點就好。
原來這世上也有那種不願成為第三者﹐卻因為那種心情而 “心” 不由己的人。
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也體諒了仙雯。
原來都只是因為﹐不顧一切啊。
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婦人﹐我終於原諒了她﹐原諒了世上所有心不由己的女人。說到底﹐她們或許也是受害者。
[風很大﹐我們還是下去吧。] 我挽起她的手﹐走向樓梯口﹐終於可以輕鬆地呼喚她﹐[阿姨。]
她抬頭看我﹐詫異慢慢被淚水掩蓋。她垂下頭﹐欣慰地拍拍我的手﹐和我一起走下樓梯。
我會好好跟她相處﹐因為我不想再恨她﹐爸爸也希望我能接受她。這是爸爸的心願﹐也許是最後一個心願。


~外婆說﹐寬恕﹐是世上最偉大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