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9-30 14:50:17萍))*

 ︴失落的畢業紀念冊 (小說)∥



國小即將畢業那年,我開始感覺到小小的離愁。

算是記憶中,初次經歷的分別吧。幼稚園畢業時,不過是鼓譟的孩子們鬧成一團;那麼單純、那麼天真,沒有人意識到這些天天見面的臉孔,就要在自己的生活圈裡消失了。

六年級的班級間,不分上下課地傳遞畢業紀念冊。從郵購、從文具店裡買來精緻的漫畫小卡,用貼紙黏上書頁,襯以色筆精心寫下的「鵬程萬里」、「百事可樂」等現在看來俗不可耐的贈言。感情越好,塗寫的頁數愈多,聽說班上最曖昧的蔡依容與林冠雲,兩人就為彼此寫了足足一整本留言,在下課後神秘地交換,就是不讓其他人看上一眼。

我的畢業紀念冊幾乎要被寫滿了;大家慷慨地貼上許多書籤、卡片,原先不算厚的冊子已膨脹成兩倍。我拿在手上,卻覺得空虛。

還缺一個人。

那個座位經常排在我附近、總是與我抓起掃帚拖把互毆的男生,李翰強。



我是班上公認的恰查某,李翰強則是帶頭作亂的小魔星;我們總是為了細故,打得不可開交。他喜歡從後側狠狠拉扯我的馬尾,我則回報以比洗衣夾更無情的掐痕;雖然一見面就鬥嘴,但我們之間卻存在著不需言語的默契。

我可以大剌剌翻找他抽屜裡的漫畫書,取閱前從不告知,這是我凌駕於所有同學的特權;飲水思源,我也樂於分享各科作業供他抄寫。

即使平日水火不容,但我永遠記得五年級那次,我被人高馬大的六年級生用躲避球擊中前額,眼冒金星後哭著走回教室。李翰強看我滿臉鼻涕眼淚的狼狽相,問清緣由,二話不說便走向六年級的教室。

據說那是慘烈的一仗,他找到擊傷我的元兇,然後便是一頓好打。回來時他臉上多了一個黑輪,而那個六年級學生,嘴歪眼斜了好一陣子,才逐漸休養回原貌。

李翰強也是田徑隊第一好手。在那些炎熱的日子裡,他隨著校隊老師的哨音,一次又一次在跑道上奔馳。當他跑過我身旁,一陣涼風襲來,我無法忽視他臉上的專注與霸氣。

即使如此,我們還是天天鬥嘴、吵架,用最尖酸刻薄的詞彙挖苦對方。

直到畢業典禮來臨。

因為學區差異,我們勢必要升上不同的國中。畢業典禮結束後,我踏進教室,看見他坐在座位上,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我走向我的座位,低頭收拾抽屜裡的雜物,與他幾乎相鄰。

「喂。」他突然叫住我:

「你要念什麼國中?」

「金城吧……你呢?」

「喔。我念文賢。」

接下來是好長一段沈默。我急急將東西塞進書包,想早點逃離尷尬的氣氛;離開教室前一刻,李翰強突然往我桌上扔了一張紙條。

「什麼東西?」我一頭霧水。

「給我啦。」他突然向我伸手。

「給、給什麼?」

「妳家地址電話啊。」他理直氣壯。

我有受寵若驚的感覺。撕了一張便條寫下資料、遞給他,他看也不看便塞進口袋裡。我默默地收起他擲給我的紙片,走出教室,走出這座陪我六年的校園,也走出我與李翰強這些年來的交集。



後來我寫了一封信給他,那是少女含蓄的表白,字裡行間塞滿難以言喻的情感。

我等待了一整個夏天;但是李翰強他,沒有回信。



後來,我在高中一年級交了第一個男朋友。他很出色、很聰明,照顧我如同考模擬考般全力以赴。但看著他在我面前或笑或說話,我總是不由得想起另一張臉,那是一張恆久定格的童顏。

升國中那個秋天,我才從同學口中得知,一個月前,李翰強與家人出遊時,溺死在湖中。

陸上矯健的運動員,跑道上的那一陣風,終究不是水底的蛟龍。他在十三歲那年夏天離開人世,為了升國中新買的筆挺制服,始終沒有機會穿上。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當我們不停地長大、抽高,他卻停留在十三歲,不曾改變。留給我的只有畢業紀念冊上,那張黑白的、孩子氣的大頭照,以及畢業典禮時遞給我的紙條,隨著歲月一點一點泛黃。

怎麼能料到,那竟是最後一面。

小學教室裡木製的課桌椅,桌面總是被學生刻畫得傷痕累累。有一次我與他同坐一張桌子,我抓起鉛筆,好用力地在兩人之間刻出一條深深的界線,然後神氣地指著那條線:

「手不可以超過喔,否則我捏你。」

男生女生的戲言成真。界線的這一頭,我的時間飛快流逝,轉眼間已是個21歲的女子;界線的另一頭,他缺席了,只留下逐漸古老的記憶,還有無法釋懷的傷感。

當年小女生鼓足勇氣寄出的告白信,並未被退回。或許他看了信,只是沒來得及回;或許陰錯陽差地,當信件抵達他家,他已無法親自展閱,或許……



獻給我永遠的好哥兒們、好朋友。從來,我沒有忘記過你。


這是積欠了好多年的一篇文章。國中一年級第一次投稿被「南市青年」刊登,我喜孜孜地與國小好友分享喜悅。她先是開心地恭喜我,然後低著頭問道,能不能請我把她與他的故事寫成小說送給她?

我義無反顧地答應了,卻因為許多理由,每每提筆,總是頹然放棄。紀念一個太早離開的生命,是件太沈重的使命;直到好多年後的現在,我才能將那些思念與嘆息,轉化為文字的形式,紀念我的好朋友。

小說裡,那個寫告白信的女孩不是我,是我的國小死黨鈺盈,也是請託我寫小說的女孩。在這段記憶裡,我負責的角色其實是火上加油,當她被李翰強弄哭,我的任務是痛毆那個不懂憐香惜玉的笨蛋。

遺憾的是,我錯失了所有國小時期的好朋友。鈺盈升高中後與我失去聯繫,她家的電話總是無人接聽,幾次我路過她家門口,望著那無人出入的庭園,沒有回應的電鈴,只能落寞地離開。

李翰強的名字,我做了些許更動。不知為何,我捨不得提起他曾經使用過的名字。

他過世後我不曾去探訪,就連去世的消息,也是輾轉聽得。八、九年時間過去,現在的我,更沒有勇氣去找尋。

偶爾回台南,路過那所已被改建得面目全非的小學,翻開逐漸陳舊的畢業紀念冊,看見綁著公主頭的、戴著眼鏡的傻氣的自己,總是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惆悵,才會淡淡地浮起。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