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9 23:07:32

2005/12/29死亡盛宴:古羅馬競技慶典與帝國秩序(下)轉貼~~

競技慶典最爲重要的政治功能在於,通過反復的儀式和表演,通過視覺符號和群體心理的潛移默化,向所有公民灌輸羅馬身份(romanitas)意識。圓形劇場在很大程度上象徵了羅馬人心目中的世界模型。劇場的中央代表著異族人、罪犯、奴隸和荒野所組成的非羅馬的、無序的野蠻世界,是被征服、統治、掠奪和屠殺的物件,它與羅馬公民的良知與道德準則沒有任何關聯,它的唯一功能是爲羅馬提供財富、人力和娛樂。劇場環形的觀衆席代表著羅馬公民的文明世界,它擁有著完備的法律制度、宗教體系、道德規範和高度發達的物質水準,它支配著野蠻民族乃至人類和宇宙的命運。只要是羅馬公民,無論如何貧窮低賤,對於另一個世界來說都是天然的上等人和統治者,“我是羅馬人”(“Romanus sum”)是他們在帝國任何地方的護身符。這種集體的種族優越意識抵銷了社會內部等級制度的消極作用,成爲支撐羅馬帝國的全民精神信仰。在這樣的框架之下,競技慶典中的殘酷暴力不僅不會喚醒觀衆的良知,反而會讓他們覺得這是摧毀野蠻、保護文明的正義行爲,其目的是爲包括自己在內的羅馬公民創造更加安全的環境。



  四 競技慶典與帝國的覆滅
  在塑造帝國意識形態、鞏固統治方面,競技慶典發揮了很大作用,但它也是一把雙刃劍,加速了共和政體的瓦解和帝國的滅亡。



  雖然作爲一種安撫手段和宣泄渠道,競技慶典有效地預防了來自社會底層的大規模暴力,但從西元前1世紀開始,羅馬上層的暴力卻嚴重威脅著整個國家。在共和政體崩潰的前夕,軍事獨裁者之間的爭奪導致了規模空前的內戰。競技慶典上觀衆如醉如癡的反應讓龐培、愷撒、屋大維等人意識到,暴力和權力的結合可以贏得下層民衆的狂熱崇拜。蘇拉臭名昭著的懸賞謀殺政敵(proscriptio)的做法使得共和體制下的法律成爲一紙空文,拉開了羅馬上層血腥爭鬥的序幕。愷撒和屋大維在奪權的過程中,都充分利用競技慶典來籠絡民心,樹立自己的絕對權威。西元前44年,羅馬元老院選舉愷撒爲終身獨裁者,以合法的方式埋葬了他們引以爲豪的共和體制。在帝國時代,除了屋大維當政時期(Pax Romana)以外,統治層都被血腥的奪權鬥爭所困擾,負責保衛皇帝的禁軍(praetorium)成爲皇室生命的最大威脅,圓形劇場裏的暴力狂歡終於蔓延到了劇場之外。內訌中的羅馬無暇顧及異族的崛起,當他們的命運被北方的野蠻民族任意操控時,他們仿佛從觀衆席上被驅趕到了劇場的中央,淪爲他人觀賞的物件。



  當謀殺與放逐成爲羅馬統治層的主題時,恐慌與懷疑的氣氛便一步步把羅馬推向了警察國家的境地。叛國罪(maiestas)雖然在西元前246年36就已確立,但從愷撒和屋大維開始,它才嚴重地威脅到所有羅馬公民的權利和生命。根據《愷撒法》(Lex Iulia),侮辱代表羅馬人民或政府的任何人的任何言行都按叛國罪論處。更危險的是,任何人都有權控告他人的叛國罪,甚至包括在正常情況下必須受過酷刑其證詞才具法律效力的奴隸,而且如果被告最終獲刑,所沒收財産的1/4將用來獎賞告密者(delatores)。在這樣的制度誘惑下,冤案層出不窮。據塞內加說,在皇帝提伯裏烏斯(Tiberius)統治期間,以叛國罪陷害他人的行爲幾乎成爲一種時尚,“罹難的羅馬公民人數超過任何一次內戰”。被指控犯有叛國罪的人爲競技慶典中的人獸搏鬥和集體處決提供了充足的資源。


由於羅馬公民長期浸淫在競技慶典的暴力文化中,塞內加所擔心的腐蝕作用的確無法避免。他們天然的同情心日漸泯滅,取而代之的是仇恨與殘忍,這種心理可以輕易地從異族人轉移到本族人、從賤民轉移到與自己同階層的人身上,導致自身性格的全面異化。正因爲如此,巴爾頓認爲,羅馬人在競技慶典中“既是迫害者,也是犧牲品”。此外,由於一年中大半都是假日,而在假日舉行的慶典又往往是揮金如土的狂歡場面,奢靡之風自然也日益嚴重。羅馬建國初期所提倡的勇敢、公平、誠實、正直等品格都被人淡忘了。李維在《羅馬史》序言中哀歎說,羅馬人已經墮落到這樣的地步:他們“既不能忍受自己的邪惡,也不能忍受將自己從邪惡中拯救出來”(nec vitia nostra nec remedia pati possumus)40。強大的羅馬帝國在新興的基督教面前不堪一擊,一個重要原因是早期基督徒堅定的信仰和純潔的生活與羅馬普遍的道德敗壞形成了鮮明對照。



  羅馬帝國後期嚴重的資源枯竭加速了它的覆滅。羅馬是一個建立在擴張基礎上的消耗型帝國,這注定了它的繁榮不可能久長。居於帝國中心的羅馬城從來都不是一個生産性的城市,進口的物品是天文數字,出口卻幾乎爲零,是海外行省和屬地的財富支撐著它。相對于奴隸和異族而言,全體羅馬公民構成了這個帝國的特權階層,他們的文明生活是靠羅馬軍隊對其他地區的殘酷鎮壓和羅馬政府的野蠻掠奪來滋養的。每一次大規模戰爭的勝利都爲羅馬帶來了新一輪的貴金屬、奢侈品和勞力,讓羅馬得以繼續自己的奢侈生活。羅馬的欲望是無窮的,但它的征服能力終歸是有限的。當極限到來,不再有新的財富從海外湧入時,它的經濟便停滯了。不僅如此,生活在帝國財富無窮無盡的幻覺中,羅馬人用驕奢淫逸的生活揮霍著原有的資源。鋪張的競技慶典對於羅馬帝國而言,如同慢性自殺,不只經濟財富(尤其是貴金屬礦藏)迅速萎縮,甚至大型野獸在南歐和北非的許多地方都絕迹了。



  古羅馬在政治制度、法律、城市規劃和工程建設等方面都創造了令人歎爲觀止的成就,但通過競技慶典,我們卻清楚地看到了古羅馬文明的另一面,它讓我們更深地理解了羅馬的民族心理和興衰軌迹。塔西陀借一位蘇格蘭酋長之口,概括了羅馬文明對異族的含義:



  “羅馬人劫掠著整個世界;當不再有供他們摧毀的土地時,他們就開始搜索海洋。如果敵人是富庶的,他們就垂涎財富;如果敵人是貧窮的,他們就渴慕光榮……他們用‘帝國’的名字來形容搶劫和屠殺;他們製造出一片廢墟,然後把它稱爲‘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