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01 13:03:47阿鰻

腦袋照片,【尋找隱形人】中篇

〈4.〉

  「哲安,哲安。」
  我看著飛機窗外,聽清楚她的呼喊。

  十三年不見,我竟遺忘如此重要的她。

  迷惑在這不可思議的現象裏,愈來愈多人在我的記憶漩渦裏模糊了,像是一種病毒擴散。

  十人圓桌的座位上,喜歡吃大蒜薑絲的李爺我記得,討厭吃苦瓜蒽花的小楊我記得。

  隨著旋轉桌一次次的撥動,個人挾走一份份菜色的消減,默默吞嚼所有食物的人,面孔漸次淡化,淡到有幾個人都數不清。

  他們的五官陷入大霧之中,就快失去最後的輪廓線,我急得像在熱霧騰騰的浴室裏猛擦鏡子,想看見他們。

  我用手在眼前快速的揮動,試圖擦清他們的臉,引起鄰座人的驚恐眼光。
  我忽地感到害怕,飛機一側身,窗外滿滿的白色不透明的雲霧,我的臉貼在窗上,看不到自己反射的臉,我很擔心自己就這麼消失。

  我的手沁出汗汁,我恐懼,那失去輪廓線的幾個人裏包含我自己。

  我想不起當天,吃了哪些菜,我對菜餚沒有特別的偏愛,對人也沒有特別好惡,不像一些激憤的同事,老有理的說客人的壞、公司的壓榨。

  當天同桌的其他人,也是我的同事吧。

  成仟上佰的同事,似一縷輕煙,打跟前經過,什麼也沒憶下;我記得住的,都是些有個性的人。

  負責調度地勤輪值的徐主任,看到人先微笑鞠躬,一到員工吸煙區,就把所有和氣懈下來,從小子罵到老子,指公司給他的人力太少,大家長期憋尿勞苦的結果,遲早得腎臟炎、膀胱癌;提到客人不是太笨就是太囉嗦,容易使人神經衰弱。

  李爺和小楊也會熱滾滾的吵上二句,看誰不順眼,就操他媽的詛他全家。

  我光是抽著煙聽這些,從來不搭腔,不是我有什麼城府,而是我不曉說什麼好。我不站在他的職務上,沒有那些感受;真換到我的岡位上,我也沒出過抱怨話。


〈5.〉
  同事們都說我脾氣好,耐性足,沒有稜角,有什做什,有什吃什。
  公司吃便當我跟著吃,大夥商定好要去哪聚餐,我跟著去,該出的分子都繳,從不分歧。 

  飛機鑽進烏雲裏,雨點落在窗外,同時打在我映窗的臉上。淺輪廓的面孔,人中幾無溝痕,好似界線不明的坡地,我的眼皮到額頭沒有高低的起伏,眉線稀疏到不見分際。

  我仔細打量自己,還真殘忍,鼻子微微突出,兩眼之間有一平地,臉頰連下巴成一處團圓,膚色不深不淺,無痣無疤。

  有個人發嗔的說我,要送我生日禮物好難,我這人不抽煙不喝酒,一個惡習偏好都沒有。這個不高不矮、模樣普通的女生,唉呀,她是我的前女友。

  我現在連交往過的二個女友,都矇矓了,她們厭倦我似有若無的存在後離開。

  我以為不屬於任何城市,是一種瀟灑的行徑,我在上班時間工作,下班後照地圖壓馬路,稱得上自由自在。

  走下機艙,雨後的空氣颯颯的冷,我豎起大衣領子進入行李提領區,盯著輪盤,我胡想著我的行李終究不會出現,因為旅客名單上,沒有我這個人。

  我不是來觀光,更沒朋友可訪,飛機只是我在公司內部移動的工具。

  我到任何城市,不買紀念品,沒有換過屬於當地特色的衣服,我只穿制服,夏季的短襯衫長褲,冬季的長衣毛褲,沉重的大衣最給我安全感,它使我得以隱藏在深暗中。

  當我把自己密密裹住,只留下眼縫看人,看明恍恍的夜街,看熱鬧鬧的喧嘩,酒客和風塵女在暗巷裏糾纏,靚妹與情郎手牽著手、掌貼著心,怒放的爆炸頭、縷空的露背裝、鑽戒金鍊耳墜垂垂晃晃,滿街招搖。

  人間的愛恨情仇都和我隔上一層。

  我拉著行李走出關,看著空姐們精采的妝容,不同手法,凸顯個人色彩。我警醒到,是這身制服和平凡臉孔,把我在人群中的身影漂淡了,淡似地上給人踏踩的影子。

  即使我一如輕煙發散了,不會有人在意。三日未到公司,以曠職除名;三月未繳房租,房東會毀約破門,把我的一切身外之物丟往垃圾車。

  「陶哲安」三個字,自動從人們的記憶體清除,連個名字也莫能留下。


〈6.〉

  我老穿一樣衣服,做相同的事,理所當然沒有人記得我。

  一個沒有個性的人,像隱形人,他的身上沒有特殊的識別標示和味道,他沒有何足以讓人記住的事件,他夾混在人群中無一處特別。

  懷著隱形人的頹喪,我一上飛機向空姐要毛毯蓋住自己,我念想我媽。

  我媽最把我放在心上,她拿手的糯米糖是我小時最愛吃的,以往我休假回家,她都掛著心早起準備,磨米和粉使勁的揉,要給我嘗最鮮的、最紮實的糯米糖,後來幾年,只揉成圓柱形、切小塊,畢竟長大了、口味變了,吃幾塊就嫌膩。

  據說我在襁褓裏就愛哭鬧,總吃了糯米粥還是糯米做的點心就溫和了,我媽為了我特意學了糯米料理,糯米糕、糯米飯、糯米糖藕、椰蓉糯米糰都是她常做的,最受我喜愛的是糯米糖,她找來動物模型印花樣,每回都逗弄得我呵呵笑。

  現在我,真想再吃一口我媽做的糯米糖。可她走了,和我爸合葬一處。

  想得我心都糾了。

  有人扯我的毯子,叫我,「陶哲安,陶哲安。」

  這班的機位很空,我獨坐一排,空姐端一盤糯米糖藕來,說是朋友從杭州空運來的。

  我笑了笑,「這裡哪樣東西不是空運的,你怎知道我的名字啊。」

  她笑得極美,「我怎不知道你的名字啊,咱倆是同事呢,我叫李明瓊。」

  我瞄瞄她的名牌,「我也知道妳的名字。」

  機身抖得厲害,我盤上的糖藕片差點飛了,機長廣播遇到氣流。李明瓊緊急坐下來,中間隔我一個位子,我們近得可以交談。

  她不慌不忙向我說明藕片有什好處,能補氣養神、安定神經,我說這不是糯米的效用嗎?

  我同她講了,我小時愛吃糯米的事,我頭一回對女性提,怕給人粘粘懦弱的聯想,但她聽得很有滋味。

  飛機大幅度打擺子,頭頂架上的行李沙沙作響,移了位,她靠到我耳邊提議,「我們下回去香港吃紅蟳米糕,有家酒樓師傅會在裏頭放廣東臘肉,很好吃呢,還有山城珍珠蒸排骨」,她一點也不把氣流看在眼裏。

  「什麼是山城珍珠。」我把盤子往懷裏攏,寶貝得很。

  「你不知道呀,山城珍珠就是你愛吃的糯米咯。」

  過了氣流,她起身去寫電話紙條給我。

  杭州的糯米糖藕,每一口都結實有嚼勁,食畢片刻,腑臟皆香,身心飄然。

  我閉上眼,沉沉的睡下,睡得好香好香,飛機停穩了,我還歪著頭睡,是李明瓊搖醒我,「你還真受用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