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3-23 22:55:57sa*

2006/3/15, 10:08 a.m. 逝去

在那充滿矮舊平房的漁村,午後,婦女們會將收拾好的漁網攤在柏油路上曬日光;

穿著雨鞋的漁夫們,下午三點的時候會隨著鳴氣笛的漁船將漁獲卸下;村里會有操

著台語口音的老伯,廣播著新鮮的漁獲入港了,有時候會推銷一下張大嬸家的蓮

霧,李大媽家的芒果。



漁村的簡單生活,平淡而規律的日復一日。



靠海的村,國中前面就是堤防,1996試射飛彈的那個年代,坐在窗口,可以眺

望遠處的軍艦巡航;體育課可能是到海邊游泳,也可能是去港口釣魚,可愛的河豚

其實很惹人厭,處理起來頗麻煩,堅硬的牙齒又常常將魚鉤咬斷,孩子會去港邊看

叔叔伯伯垂釣,然後拾起那些被遺落在一旁的河豚,用釣線穿起來當作氣球;夏

日,騎單車回家的路,總是特愛繞遠一點,沿著堤防往海的方向,接著沿著鐵軌兩

旁,偷採果子或是沿途撈著水溝裡的大肚魚。



藍色外表的鐵銹車廂,「磬鏘磬鏘」,我們總愛追著藍色的列車,奮力的揮手,即

便車上的乘客正打著盹,或是失神的看著窗外,偶爾揮手回應我們,依舊不減我們

的興趣。



這裡是南迴鐵路的起點。

已經不記得是哪一年了,隔壁在台鐵工作的叔叔給了我們全家三張南迴通車的票

券。某個假日早上,擠上滿滿是人的自強號,那是我第一次坐上有空調的列車。行

經種滿甜甜釋枷的太麻里,飄著溫泉煙嵐的知本,抵達台東已經是中午,一家五口

吃了便當,在熱鬧的車站附近繞繞,接著又做上快速平穩的自強號回到枋寮。



國中的時候,跟同學在期末考後,一大群人相約坐火車到屏東市逛街,是一件新鮮

而充滿冒險的旅程。常常要在成績單發下來之前就成行,不然有些人會因為成績不

夠好而無法前去。總之,那對年幼的鄉下孩子,是一件奢侈而不容易被允諾的事。



手中的硬式車票,票口穿著深藍制服的鄰居叔叔總會偷笑著問我同學哪個是我男朋

友,踏進悶熱的車廂,熟練的將老舊生鏽的電風扇打開,「卡答卡答」,風扇轉動

不靈活的雜音,很快的就被我們的嘻鬧取代。在那個隨身聽跟電動玩具是奢侈品的

年代,坐在搖晃的車廂,我們玩著簡單幼稚的遊戲,聊著學校裡的八卦,也許是某

個同學愛誰誰誰,也許是哪個老師愛哪個老師,一群男男女女總是毫無節制的,在

墨綠色的座椅上揮霍談笑。



乘坐緩慢的平快列車,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空氣從充滿魚腥味跟海風鹹味的漁村,

到烏煙瘴氣,流露著許多時尚流行氛圍的城市;再踏上歸途,這些鄉下孩子的手裡

都滿載而歸,將存了多時的零用錢換成流行的文具,服飾,唱片或書籍;對於那時

的我們來說,平快列車乘載我們前往一個充滿幻想的空間,前往一個可以達成心中

淺薄願望的地方。



列車上,總是有一些些浪漫跟詭譎。

雖然沒有跟西村京太郎小說裡一般,在列車交換軌道的空檔,目睹一場殺人案,卻

也在幾次晚歸的途中,遇上一兩次的變態,奇異的陌生男子將下體曝露在昏暗的車

廂內,皺折的皮跟雜亂的黑色毛髮,在幼小的心裡留下一層陰影,現在卻當成是一

場笑話。



鄉下沒有電影院,清純的我跟勳,還有文及他女友,四個人常常結伴瞒著家人,偷

偷坐平快列車到屏東約會。小小的漁村,誰家媽媽燙頭髮,哪家下禮拜要請客,誰

哥哥交了女朋友等等芝麻小事,不用廣播器就能比Sars病菌更快的在村里散播

開來。年幼青少的我們,不敢光明正大的牽手,只能在列車駛出第四個站的時候,

害羞的,悄悄的將手指頭蓋在外套裡輕輕觸碰。在某次列車經過潮州站時,勳和我

站在車廂連結處,輕輕的吻了彼此;至今,有過很多吻,卻很少有幾次能讓我印象

如此深刻。



高中到高雄唸書,省錢之外,放假的時候還是喜歡悠閒的坐著搖晃的,老舊的普快

列車,從繁華的都市回到樸實的漁村。手裡雖然拿著英文單字或是化學反應式,卻

無心在那上面,睜大著眼睛,看著熙熙攘攘的乘客,看著熟悉的窗景,一站一站過

去,越來越接近家的感覺。



後來有陣日子,喜歡買高雄到鳳山或左營的火車票,卻也不一定在鳳山或左營下

站,就這樣隨著普快列車將我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也許是車站的氣氛吸引我下

站,也許是路旁的一顆樹或是一片春天的花海,也許是車上某個乘客引起我的好奇

心,便偷偷的跟隨,然後跟著陌生人的單車繞進陌生的村莊,走進陌生卻又充滿新

奇的小巷。也許是自小就養成喜歡冒險的習慣吧!



跟宇在一起的時候,雖然有巴士可以撘到台北,卻時常在星期五下課就回宿舍收拾

好行李,補完習買了一份宵夜,窩上十一點十三分的尾班車,一路搖搖晃晃,走走

停停的抵達台北。雖然我是偏執熱愛普快列車的,但總是難免在坐了七個小時的硬

座後,開始覺得自己的行為實在是很蠢。而窗外的景色,也漸漸從佈滿星子的夜,

月色逐漸低垂,接著東方漸露魚肚白的天光,然後晨光跟早起上班上學的乘客,驟

然一瞬間湧入車廂。



大一某次回家,為了溫習回憶,我拒絕搭乘老爸的車子回家,一個人帶著西川京太

郎的【天使的傷痕】,沉溺在小說裡鐵道上發生的玄疑,享受著車窗飛逝過去的景

色,好美!好特別!那時候不斷的告訴自己,一定要存錢買相機,然後獨自旅行,

每一站都要下來拍照,將這些完善的收藏在記憶裡。




北京-哈爾濱的硬座臥舖特快車,也有許多回憶。去程孤寂的我,趴在中舖,貼著

冰冷的窗,看著郊區雪地裡散落的小矮房,紅紅的大燈籠掛在門前,憶起【大紅燈

籠高高掛】裡,中國傳統女人的悲慘命運;瀋陽市工廠林立的煙囪,即使是夜半

了,仍然不歇息的呼出裊裊白煙。回程有你的陪伴,卻是別離在即,離別的酒;離

別唱的歌曲;離別時拍下的影像,隔著車窗的我們始終是隔著的;離別時的擁抱跟

淚水,你可否記得?離別的那個夜晚,牽緊著不放的左手跟右手;別離的早晨,貼

在你胸膛等著刷牙洗臉的我,至今忘記不了那種幸福與痛苦交雜的深刻。



緩慢行駛的列車,像是露天電影播放著的窗景;從眼角流逝過去,在田裡工作的人

們;平交道等待通行的機車騎士,小時後還曾經白目的向車窗外吐過口水,引來外

邊一陣破口大罵,我們卻在裡面沾沾自喜,洋洋得意;鐵屑剝落的老車廂,窗上圓

形的「林.高雄」印記,墨綠色塑膠皮椅上,用原子筆或是立可白寫著某人愛某

人,或惡作劇的留下一組電話號碼。拼拼湊湊,還是無法用白紙黑字完整的描述那

樣沁入我身體裡每個細胞的因子。




在那時許願要將這些風景封鎖在相機記憶卡的時候,我早已預料到這些景物,這樣

悠閒的感覺,這樣鬆弛緩慢的步調的普快列車,總有一天會消逝在現實生活中,只

是,我沒想到如此快速且突兀。




「妳知道最後一班列車,上個禮拜吧!發車了,從妳的家鄉出發。」

淚水瞬間隨著凌晨的雞叫奪眶而出,這些林林總總的所有,在那天之後,就要從我

的生命裡消失了,像是從身體的哪裡抽離一個部分,記憶再也無法完整。就像是那

年五月,接收到群離去的噩耗一般,一煞那無法接受,卻也沒辦法再見最後一面的

悲慟。
 




『沒了,沒了,還沒說再見...我沒有道別...』手裡的話筒滑落,漆黑的暗室空留

我一人低喃著的瘖啞回音,窗外驟然下起頃盆大雨,叮咚叮咚的雨聲遮蓋啜泣的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