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3-10 00:40:02sa*

170km/hr的速度,車窗外的星辰像流水般,從眼角餘光掠過。

「妳怕嗎?」耗子緊握著方向盤直視前方,微微側過頭問我。
「有什麼好怕的?」是的,我不怕。正常人在兩種情況下坐快車不怕,一種是超脫生死的恐懼;另外一種是對駕駛的完全信任。還有另外一種,像我這樣的,已經習慣速度感。

打開車窗,沁冷的夜風咻咻的吹,耗子手中的菸頭顯得更亮紅,混著菸味跟洗髮精淡淡香味的髮絲抽在臉頰上發疼,閉上眼,彷彿又看見群咧嘴看著我笑。

高掛夜空的月牙隱隱約約埋沒在山的那頭,入夜時分,正是我們消耗精神,紓解壓力的開始。
紅的,黑的,銀色的,打檔的,達可達...各式各樣的機車,在戰備跑道的起點各就各位。
穿著俗氣的黑色馬靴,畫著不入時的妝,身著黑色薄紗上衣,黑色合成皮廉價短裙,抽著七星的那一位女孩,稚嫩的臉卻有著跟年齡不符合的裝扮,她是我的同班同學--小琪。被她緊緊擁抱著,咀嚼著會吐血的台灣口香糖,穿著仿冒勃肯涼鞋的那位男孩是她男友--倫,也是我朋友。他爸是地方角頭,對於國中就帶女生回家過夜的他,只會冷冷的從牌桌上丟錢叫他買套子,「在家搞就好,別搞出人命,哈哈」倫彷彿在說一個笑話,告訴我他爸跟他的對話;倫的老媽在他小二的時候,當著他的面跟姘頭交媾,「幹你娘勒!哩賣造!」倫一面操著台語咒罵那個男人,一面用他手上的鐵製鉛筆盒敲打那個男人的頭,直到被衣衫不整的媽媽,將他手上滿是血跡的鉛筆盒奪下,才開始放聲大哭。「幹!再讓林北遇到他就把他下面剁下來!」某次我們在球場旁打完球休息,倫一邊抽著七星,一邊像是說故事一樣,跟我說這件事情。

琪則是有個喝酒就會對她拳打腳踢的父親,某次喝醉酒爬上她跟她妹的床,對她們伸出魔爪,讓琪決心要離開那個破碎的家,國中生沒什麼謀生能力,她只能跟著倫花著他老爸從賭桌上贏來的錢,以及倫每天都去柏青哥小賭的錢過日子,偶爾,她心情好的時候,會去台南找她拋家棄子的母親,要些零用錢花。

蹲在路旁抽菸,穿著夜市一雙三十元藍白拖鞋,還有薄薄的黑色西裝褲的那個,也是我朋友--阿輝。他家就在我家後巷,他媽還是我姑姑的國小國中同學兼死黨,其實他家挺有錢的,他爸經營一個非法小賭場,他媽是六合彩的組頭,除了他,阿輝還有一個妹妹跟一個哥哥,長的有點像混血兒的三兄妹,出手闊氣大方,是學校裡面的風雲人物,尤其每次家長會的時候,他媽都會穿著時髦的港製服裝,身上總是有股香奈兒五號的香味。「這是我媽去香港買給我的,幹!每次都不帶我去,送妳啦!」手上戴著米奇手錶是許多孩子童年的奢望,阿輝輕而易得的獲取它,卻也輕鬆的送給我,他說我跟他打球打電動的時間,比他看到他媽的時間還要多,每次放學我們一起走回家,他總會買十字路口那家鹹酥雞,跟我說他很久沒在家裡吃飯,連過年他媽都還在做牌,他爸更是忙著在賭場招呼。「你可以來我家吃啦!」某天放學我們一起吃完他手中的鹹酥雞後,阿輝便常常在出現在我家的飯桌旁。

來這裡追求速度感的人,看似輕狂的外表下,都有一本厚厚的故事;也許等著人們去揭發,也許等待哪一天自己也翻爛了,就放一把火燒了。我,是最突兀的那一個。「天才!」他們總是喜歡這樣戲稱唸資優班的我,老師也常常叫我別再跟他們混了。這個世界是很不公平的,根本就沒有天秤這種東西,明明是我帶頭打架,被記過的都是別人。「好好唸書!」訓導主任每次說完這句話,就會叫我去自習,然後留下我那些朋友罰站,除了幾次我用身體幫他們擋訓導主任抽的很狠的藤條,不然他們總是在我上課的時候,在烈日下揮汗跟工友一起打雜。

渾厚的引擎聲,像是猛獸般的低吼,又像是用大提琴的奏著里姆斯基-科薩科夫的【大黃蜂的飛行】,一種很不協調的美,充滿蓄勢待發的隱忍,又像風雨來臨前的不安。一台銀白色的喜美,很突兀的出現在機車陣中,就像是在一群飛舞的蒼蠅之中突然有一隻珠光鳳碟一樣的詭異。

群,來了。
比較喜歡叫他小風,其實他哥的名字應該跟他對調,喜歡群聚的小風跟孤傲的群,他們的名字剛好是性格的相反縮寫。群打開車門,車上渲洩一股淡淡的麝香,在朦朧的月色下顯得炯異。走下車,他搭勾我的肩膀,將嘴巴上刁著的菸湊近我的嘴,我吸一口,嗆到流出眼淚,濃濃厚厚的雪茄,群又偷拿他爸的菸了。「蕭,妳不要抽菸,抽菸會變笨。」他打了我一下頭,推擠我上車,我坐進他爸那台喜美,緩緩的麝香味竟將我圈在一個寧靜平和的第三空間。

四輪的怪獸在筆直而綿長的道路哮吼,在暗夜的星光與西落的月色籠罩下,賣力的往前俯衝。

「妳怕嗎?」群緊握著方向盤直視前方,微微側過頭問我。
「有什麼好怕的?」回以一貫的微笑,我打開車窗,讓星光流洩近來曬曬因為唸書唸太久而蒼白的臉龐。
「蕭,妳不適合這個世界。」突然從你嘴巴冒出的這一句話,我愣了一下,因為彈琴剪短指甲的手,伸向排檔旁的置物盒,拿起你爸的雪茄跟zippo打火機,你伸出那雙佈滿疤痕的手阻止,「回家吧!」踩下煞車緩緩的減速,你掉頭往我家的那個方向,無言的我只能任由眼淚像是毛蟲一般醜陋的在臉上爬動。

群和我依舊一起補習,一起在清晨空曠的球場打籃球,一起在課堂上幹譙老師,依舊翹課一起去漁港旁釣花身仔,但是,我再也沒有沒有坐上那台銀白色的喜美。

三月底,我甄試上了高雄某間女子中學,四月底的時候,群也以黑馬姿態推甄上了雄工,不被所有人看好的他,我知道他有那個實力,鼓勵他去考考看,果真就上榜了。高一那段日子,常常隻身從五福路騎著腳踏車去三民區找群,毅仔,沈,還有姵。我們五個青澀的孩子,常常在深夜的雄工穿堂喝著啤酒,沈跟毅仔彈著吉他,
一起唱著原住民的歌曲,或是當時流行的歌;有時候騎車去蓮池潭或澄清湖夜烤,或是去鼎金墳墓夜遊,數次遇到科學無法證明的事情,卻依舊沒有讓年少輕狂的我們畏懼。高二開始忙碌的日子,我再也不能幫你們算微積分作業,也無法坐在無人的穿堂喝酒歌唱,只能一個人在午夜寂靜的宿舍房裡,獨自面對那些PV=nRT,cos,tan,還有背不完的化學符號暈眩。

高中聯考前的那個五月,某個下午在新堀江的麥當勞翹課唸書,落地窗外下走過的人影很像群,我不禁打電話給群,想確認那個人是不是久未見面的群,「貴用戶目前暫停使用中,請查明電話號碼後再撥,謝謝...」甜美而熟悉的女聲,提醒我真的很久沒有跟群聯絡了,仔細想想,上次見面應該是過年在宏文家打麻將吧!不死心的,我又打給了安,想問他知不知道群換了號碼。

「最近好嗎?」我也很久沒有打給安了,如果不先跟他問好,等等被他知道我打給他是要找群,不被他酸死才怪。
「嗯,昨天去送群,很累。妳怎麼沒來?」送群?!驚嘆號跟問號油然升起,更多的是不安。
「送群去哪呀?他出國比賽不跟我說唷!哈哈哈!」不要,我不要聽實話,強忍住鼻酸,我依舊像往常一樣用開朗的笑語回答。
「......蕭,我跟妳說,妳先別激動......」不安感更加確定,喉頭像是吃魚被魚刺哽咽一樣的痛。
「那天,群......哎,群走了。昨天火化,安放在戰備跑道旁的靈骨塔。沒人跟妳說嗎?」安一口氣的,簡略的,像是闡述連續劇劇情一樣,很簡單的跟我交代完畢。
「匡噹!」手機跟心中的那些片段,瞬間像是鐵塊掉入海底一般,先撞擊到礁岩,然後沉碎在無聲的大海。

後來我呆坐在落地窗前的吧檯椅有多久,我已經不記得,怎麼回到宿舍,我也不記得。響到沒電的手機,靜靜的躺在陽台上,我佇立在吹著風的頂樓有多久,我也不記得。後來,上樓曬衣服的學姊看到我搖搖欲墜的影子,驚呼下,我才清醒過來。然後,止不住的嚎啕大哭,像是在喧鬧的賣場中,被媽媽拋棄的孩子般。

群,離開這個世界兩年又十個月了。

至今,仍然沒踏進那個唸著佛經的靈堂為群捻上幾柱清香。不願以兩行濁淚思念,不願以悲悽的臉面對;我要群永遠都是看著我笑,我也要群在我心中永遠是活蹦亂跳,在輕脫瀟灑間帶著早熟的哀思。
每當以近百的速度在台北這個紛擾的城市裡面,騎車鑽著車流間的縫隙;每當以170km/hr的速度,飄移在楓港-恆春那段山路;每當在追求極速快感中,我想念著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