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16 06:32:35座頭鯨

陶瓷碎片(譯作) 2

木耳是一種皺巴巴,半圓形生長在枯死的樹幹上的菇類,不需要種子的養份便能從腐爛的木頭成長茁壯.老鶴說,木耳是個適合孤兒的好名字.就算木耳曾有過其他名字,他也不記得了,就連給他取名的家人恐怕也忘了吧.

木耳和老鶴分享橋下的空地,或者應該說老鶴同他分享.畢竟,是老鶴先住在那兒的,且短時間亦不會離開.他那隻出生時便萎縮扭曲的小腿跟腳板使這個推論更確實.

木耳知道他朋友名字背後的故事."我出生後,他們一看到我的腳,便覺得我根本無法存活,"老鶴曾說過."然後當我用著一隻腳生存下來,他們說我像隻鶴一樣.但除了以一隻腳站立以外,鶴也是長壽的象徵."一點也沒錯,老鶴補充道.他活得比他所有的家人都還要久,又無法工作,因此他不得已只好把家產一件一件地賣了,到最後就連頭頂上的屋也不例外.從此以後,他便住在那座橋下.

曾經,大概是一年前左右,木耳問他在橋那裡住了多久.老鶴搖搖頭,他再也想不起來.但他突然喜形於色,蹣跚地跛行到橋的一邊,且招手要木耳加入他的行列.

"我不記得在這兒待多久了,"他說著,"但我知道你到這裡有多久."然後他把手朝橋下的地方往上指."我想我還不曾讓你看過這個呢."

其中一塊石板上有一些像是用尖石頭刻畫出來的刮痕.木耳檢視著,對老鶴搖搖頭."然後呢?"

"每一個刻痕代表著自從你來後的每一個春天,"老鶴解釋道."我計算著日子,想說總有一天你會想知道自己的年歲."

木耳這回興致勃勃的再瞧一遍.總共有十個刻痕.

老鶴在木耳問出口前便開口回答."不,你不只十歲,"他說."你來了以後我開始做記號.你當時大概兩歲吧,已經會走會說話了."

木耳點點頭.接下來的故事他早都知道.老鶴從帶木耳到橋下來的人口中得知一點點關於木耳的身世.那人是宋都城裡一位仁慈的和尚付錢託他將木耳帶來秋坡,一個靠海的小村莊的.木耳的雙親得熱病而過逝,那位和尚曉得木耳在秋坡縣有一位叔叔.

當那位旅者扺達時才發現木耳的叔叔已不住那兒了,房子已被棄置荒涼很久.那人將木耳帶到山邊的廟去,但那兒的和尚不敢收留,因為當時廟裡的熱病也正猖獗.村裡的人要那人把孩子帶到橋邊去,在那兒老鶴可以照顧他直到廟裡不再有傳染病.

"後來,"老鶴總是這麼說道,"幾個月後有位和尚要來把你帶走,但你就是不肯走.你像猴子抱樹似的緊緊摟住我的腳,也不哭,但也不願走!那和尚離開了,你卻留下來."

在木耳還小的時候,他常常要求聽這個故事,彷彿一再反覆聽便可以再多瞭解一些事
--他父親的行業,他母親的長相,他叔叔的去向--但故事也就是這樣了,沒有其他.那再也不重要.就算有比老鶴和這座橋更好的事物,木耳不知道也不需要.

那天的早餐相當豐盛--一丁點的米在撿來的陶鍋裡熬成粥,盛在葫蘆做成的碗裡面.然後老鶴更為這一頓帶來驚喜:兩根雞骨頭.乾乾的骨頭上沒有半點肉,但這兩個好友把兩根骨頭敲開,把裡頭的骨髓吸乾榨盡.

飯後,木耳在河裡把碗洗淨且取了一瓢水給老鶴.只要木耳能代勞,老鶴是從不到河裡的.他討厭弄溼雙腳.然後木耳著手將橋下的地區整理乾淨.他負責保持那地方的整齊,因為他不喜歡在勞累的一天結束時,還得清理一方空間來睡覺.

整理完畢後,木耳離開他的同伴,出發往街道去.這回他沒有在垃圾堆間穿梭,而是目標明確地往馬路轉彎處,和其他房子分開的一間小屋子走去.

當接近那間由泥土和木材混建成的房子時,木耳放慢步伐.他傾頭側聽,然後在聽見單調低沈的吟唱時咧嘴而笑.陶匠師父明在唱歌就表示今天是"拉坯"的日子.

明的房子在山腳下,他們的灌木叢和被針葉林覆蓋的山丘緊鄰著.木耳沿著屋子走著.後頭的長屋簷下是明放鏇盤的地方.他在那兒,滿是白髮的頭傾向鏇盤,口裡哼著沒有歌詞的曲調.

木耳小心翼翼地走到他最喜歡的地方--桐樹後方.桐樹的枝葉可以將他隱藏的很好,使他不被人瞧見.他從樹葉間窺視,興奮地摒住呼吸.明剛開始一項新作品.

明將一塊高麗菜大小的黏土往鏇盤的中心丟.他把陶土撿起再丟一次,連續丟了好幾次.丟完最後一次後,他坐下來端詳了陶土許久.用他的腳轉動鏇盤的底部,他將浸濕的雙手放在軟趴趴的陶塊上.而木耳目睹這奇蹟少說也有上百回了.

在短短幾分鐘裡,陶土忽起忽落,一下子長高,一下子變圓,直到它形成對稱的弧度為止.那吟唱也跟著停止,變成木耳聽不見的喃喃自語.

明挺直腰桿,交叉雙臂,身體微微往後傾,好像要從遠方端詳那個花瓶似的.用膝蓋慢慢轉動鏇盤,他檢視著優雅造形上那看不見的瑕疵.然後,"叭"地一聲,他搖著頭嫌惡地把陶土鏟起,甩回鏇盤上.在鏇盤上,陶土彷彿感到丟臉似的,再次垮成畸形一團.

木耳張開嘴巴默默地吐出一口氣,才發現他一直摒住呼吸.在他眼裡,那只瓶子是完美無瑕的.它的寬度是高度的一半,它的曲線尤如一片花瓣.他思考著為何明覺得它沒有價值?他到底看到什麼讓他如此不滿意?

明總是拒絕初試的不成熟作品,然後重覆整個過程.這天木耳總共看了四遍陶塊起起落落,明才滿意.這四次努力而成的作品對木耳來說看起來都一樣,但第四個的某一種特質令明感到滿意.他拿起一段麻線,靈巧地將它滑到花瓶底下,把花瓶從鏇盤上取下,然後將之置於托盤上風乾.

木耳悄悄溜走,掐指算著日子.他很瞭解這陶瓷師父的工作時程;還要很多天以後才會再是拉坯的日子.

秋坡村背山面海,一條河流像手工精緻的縫線般圍繞著村子的邊緣.村裡的陶匠生產製造的瓷器不僅在韓國聞名遐邇,連遠方的中國帝王都聞其盛名.

因其地理位置及土壤的先天優勢,秋坡成為陶瓷業的重要村鎮.在西海岸上,它擁有往北最好走的海路以及和中國通商的豐富貿易,且村裡的陶土含有產生令收藏家讚賞的灰綠色色澤的正確含量.

木耳認識村裡的每個陶瓷師父,但到目前為止他是因為他們的垃圾堆才認識他們的.他不敢相信他從不曾花時間觀看他們工作過.近幾年來,村裡的窯所燒出來的瓷器贏得那些富裕到有能力購買幾件當成禮物獻給朝廷或佛教廟宇的權貴人士的青睞,而陶匠的生意也達到更上一層的繁榮.因此,從他們垃圾堆裡撿到的東西也跟著愈來愈豐盛,也是第一次木耳能夠在一天裡有幾個小時暫時不去想果腹的事.

在那幾個小時裡,他選擇仔細觀看明工作.其他的陶瓷師父都把鏇盤放在無窗的小草屋裡.但在天氣暖和的那幾個月裡,明較喜歡在屋後的簷下,微風裡,向著山丘工作.

在沒有圍牆的地方工作意味著明擁有高超的技術及相等的信心.陶匠們都很小心眼地保護他們的秘密.茶壺的新款式,新穎的雕刻設計,這些都是陶匠在作品呈現給買家前不願洩露的秘密.

明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這種事情.那就好像在說:來啊,來看啊.不要緊的,你是沒辦法模仿我的技術的.

事實也是如此,而這也是木耳喜歡觀看明工作的主要原因.他的作品是那一帶最精緻的,或許也是全國最好的.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