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

他，不知道輕飄過我的視線，有多少次了。

習慣地，在有許多座位讓我挑選的捷運車廂上，告子的食色性常常就會從心底的某一罈酒揮發出來。我，會選一個可以倚靠玻璃牆（車門一打開兩旁的那兩片玻璃）的捷運車位。有時，偷偷小睡一下；有時無聊照照自己，自戀地注視自己依稀可見的倒影；更有時，透過這片類似鏡子的玻璃牆，欣賞著漂亮女子的風采，而難以被她察覺（如果她眼睛回瞪我，好不尷尬！）。因此，我篤定地認為，光可以穿透玻璃，但，也巧合上成為了視線的一個死角。

然而，公車的車窗就更大、更密封了。我常常把公車上的窗戶想成環繞在我身邊的電視，因為，觀看電視的人和電視裡面的人，說絕一點，是一點關係都沒有。而坐在公車座位的我，必定挑一個好位置，看見外面的一切，更可以說，冷眼旁觀，而別人不會看見我。

但，我完全錯了。

在高中一年級下學期初，春，暖風吹著仁愛路的行道樹，慢慢拔出一根根嫩芽，也把枯枝殘葉吹落。樹下的我，仍依循著半年來的交通路線，沿著仁愛路的蛛絲馬跡，「登門」抵達附中的後門。而在公車走走、停停、走走……之中，我的眼睛也做了慣例的呆滯狀態。而當公車緩緩地在仁愛敦化路口停下時，我看見了兩個侯車亭。比較前面的那一個，有一些被時間套住的等車著以焦急的視線期盼著公車快點過來，後面的侯車亭椅上……卻平躺著一個老流浪漢。戴著帽子，裹著外套，沈睡著，肚皮極大，體態圓滾。我沒什麼注意他，這是我的第一印象，冷眼下所交出來的報告。

過了一天，下著大雨。公車裡的每一把雨傘，都散發著極難受濕氣。而公車，慣例地在仁愛敦化路口停下來。我的頭不經意地向右轉，眼睛瞥見了他。這一刻，我感覺我好像身在宮崎動畫世界裡的雨景──神秘而有劇情張力。而他，還是睡著，但因為侯車亭不經意的保護，使他隔離於雷雨砲擊之外。但是，隔離不了交頭接耳的聲音──旁邊有一堆堆撐傘等車的台北人顯出抱怨臉色。

而之後的每天，我，都看見了他。他好像是一位極無聊肥皂劇的主角，每天在時段不太熱門的早上六點五十分上映。但，這如此無聊透頂的連續劇，卻不可思議的吸引了一個，或許是唯一的一個觀眾：我。

太陽的軌跡慢慢往北半球拋射，用力瞄準著北回歸線──北緯二十三點五度的熱線。公車的軌跡也從仁愛安和路口站，經過了大圓環，做出一個完美的，向左開口的拋物線。照例在仁愛敦化路口停住，我眼睛用力瞄準後面的候車亭，果然看見了他。他躺著不動，外套和帽子不見了。棉被都沒蓋上半條。有著完美，開口向下拋物線的肚子，很濕，看得我滿身汗，汗離開臉頰，鉛直落在我的右手上。

秋天，愁思滿腹的季節，落葉以極快速的速度，畫出好多道軌跡，拉出許多心裡的線，向左、向右，慢慢地佈出致命的迷網。我也擺出一個極為呆滯的表情，可能是我心中代表靈魂的蝴蝶正對抗著迷網陷阱，使得身體落入了意識之外的地帶。而那網子受到蝴蝶掙扎的力量，向左、向右，搖擺不定。此時公車也向左、向右，搖擺地到達仁愛敦化路口。心中的迷網下透出了一個人影，原來是那位老漢。難得，他坐起來，看著遠方，似乎在沈思著，還是在注視我心中掙扎的蝴蝶？

之後天氣漸冷，那迷網已經撐不住冰晶的重量，乍然掉落。被釋放的蝴蝶偷吸一口空氣，微冰。此時它的眼睛不小心引起了化學反應，結成了晶塊，結成了一雙異常結實的冷眼，蝴蝶再度使用玻璃牆來遮住它的視線，而別人不會看見它。而公車的輪子轉得再厲害，也衝不破仁愛敦化路口的冰牆，停了下來。第一天使用的冷眼注視著候車亭，突然看見了一團黑體，看清一點，是他。覆蓋他身子的外套越來越緊，包裹住他整個大肚皮，「竟然符合他的體型」我幸災樂禍想著。但那個大尺碼的外套，與黑色的毛帽子，包裹不住他近乎絕望的臉孔，他的蝴蝶受困於冰霜中了嗎？

就在那最冷的一天──冰霜最厚，冷眼最銳利的那一天，寒氣從四面八方襲來。更嚴重的是，身體裡的小水珠竟然背叛了我，以每一呼氣好幾毫升的速度向外逃逸。連四五件忠心的衣服也融化不了我近乎結冰的心，直到我看見了他模糊的身軀。他伸入褲子口袋的手顫抖得非常厲害，甚至抖動到要把整個口袋掀開，整個身體都跟著微微顫動。看在眼裡的我，似乎可以聽到候車椅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結冰的心逐漸融化的我有點衝動要下去幫他蓋一點衣服，可惜公車上站位早已站滿了人，如一排排粗壯的的冰柱。

就在那天夜裡，我夢到灰黑，感覺不到任何實物的台北城，沒有太陽、沒有迷網、沒有人、沒有奔馳的小水珠……我坐著公車，公車上只有我，那致命的孤獨逼迫我讓我的眼睛向外看，希望能看到什麼可見的東西。突然我看見一排排行道樹、看見了一些車子繞著圓圈、感受到公車突然歪斜一方──原來是圓環，心裡知道答案之後，窗外又變得看不見任何東西的黑暗。只感覺到公車撲向那仁愛敦化路口站的力量，突然，緊急煞車，公車瞬時停住，我右邊的窗戶乍現一幅灰黑但輪廓清楚的景象。我往右看，那幅景象簡直要讓我嚇到尖叫！我看見一個像似非洲難民的裸身人，平躺著，身體乾癟到不行，口吐發光的白沫，嘴巴呻吟著，右手舉起……待他呻吟聲漸息，舉著的右手慢慢放下，白沫發出的光瞬時消失，景象忽然全黑一片，然後，我醒來了。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看過那位老流浪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