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0-21 23:52:14楊過

從社會倫理到倫理社會

  在自由主義當道的時代,權利成了我們幾乎唯一的道德語言。然而軟弱還不是我們唯一的問題。我們的可憐還在於我們的彼此傾軏。當權利成了我們的主要甚至是唯一的價值概念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成了權力和資源分配的關係,而非融和共創的關係。我有一個當律師的朋友,最近打了贏了一場離婚的官司,但心裏並不暢快。原因是,在官司裏,雙方都只有一個論証:撫養權應該屬於我。他問,為甚麼官司的焦點是權利誰屬,而不是誰更能負起培育兒成長的責任?朋友慨嘆說,權利的觀念本來是用來保護人的尊嚴,可是現在,連人自身也成為了別人的權利的內容。

  自由主義社會和傳統社會最重要的分別,其實是一個道德語言的分別。在自由社會之中,關係和美德在我們的道德語言中淡出,而權利成了主導的道德語言。權利本來是一個保護人的觀念,可是觀念或語言是死的,人是活的。一旦我們習慣了一套道德語言,我們就能將這套道德語收歸已用:本來道德是用來制約我的行為,現代我卻用它來達成我的個人目的。自由主義者認為,舊社會壓逼個體,是因為他們沒有權利的觀念,我可不這樣想。在一個講德性、講社會責任的社會,如果人人能像孔子所講的那樣反求諸己,根本就不會有所謂壓逼的問題。問題是,大伙一旦掌握了這套責任與德性的語言後,都用它來框人,而不是用它來提升自己。壓制於是焉形成。

  自由主義也一樣,如果每個人都尊重別人的自由,而不以權利為推御責任的藉口,講權利一點問題都沒有,我們只是得到一個人人律己以嚴待人以寬的社會而已。可是我們現在的社會,律己以嚴的一部份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不但如此,我們開始把我們的優勢說成是我們的權利,墮胎權就是一個例子。結果,權利和德性及責任,都是我們用來框別人的武器。我們換了一套又一套的道德語言,但我們的道德沒卻沒有絲毫的進步。道德的進步,畢竟只能復歸本心,反求諸己。這一點,說到底,還是傳統德性倫理學的基本主張。傳統倫理學被扭曲了,而真的對治之道,還是要回到傳統德性倫理學的原貎去去。傳統道德是怎樣說的呢?自由是一種品質,一種修養,一種力量,一種能耐,你不能單靠不被人管而得到自由。道德的目的無非就是要讓人得自由。有趣的是,在這種理解底下,自由與責任不但不衝突,反倒相輔相承。現代人追求的正是免於責任的自由,而自由社會主流道德之淺薄亦正在於此。

  對於自由主義,我的評語很簡單:自由之所以有價值,只能是因為人有價值。但如果人有價值的話,人的全面需要就必須得到社會和個人的道德體系的認同。而這種對人格全面需要的認同,不但是個人的責任,也是社會──包括政府──的責任。而這種全面的需要,包括了一個有利於人格成長的文化環境。這一點我在〈論傳媒〉一章已經論証過,也是自由主義者最忽視的。政府如何平衡各種因素,當然是一個難題。但把自由以外的因素排除掉,卻顯然不是辦法。

  那麼在自由主義之後,我們應該有些甚麼呢?

  我以前一直傾向借助回歸傳統以克服自由主義之弊,但這只會將社會變成鐘擺,無益改進。與其如此,不如將焦點轉移,尋求重新界定「權力」,放棄以分餅的模型理解權力,而以自主與承擔界定之。自強一語,在今日己經於「起來爭取自己的權益」。但這是否自強的本義呢?謂「君子以自強不息」,君子的自強,根本無視個人權益,唯義所之。行義而得利不拒,不得利亦無怨,這才是君子自強的胸襟氣派。今人言自強,仍然流入權力鬥爭的格局,是以現代人際關總是不和諧。

  分餅式的充權(empowerment),使現代人的個體不得不與群體對立。一旦群體與個體對立,了個體與群體的矛盾就無法化解。因此我們在此所面臨的是一個關乎復和的抉擇:人與人的復和,人與家庭的復和、人與其下一代的復和、人與社會的復和。以民主為例:在這種復和哲學底下,我們所以需要民主,並不是為了制衡,而是為了復和。只有在個人的努力能對社會產生影響之時,個體和社會的復和才有可能。因此,即使如民主一類一理解為權力制衡的概念,我們也可以給它一個更見人際融和的基礎。

  倫者人倫,即人際關係。以權力和權利來談論倫理,即使再有道理,也還欠了我們一個「倫」字。一個倫理的社會,無論如何,必須是一個人際係得以建立的社會。

  社會公義和道德問題的源頭千差萬別,離不開衝突。衝突的分析有兩類,我稱之為和諧分析(harmony analysis)和衝突分析(conflict analysis)。所謂和諧分析,即是假設或構想一個諧的處境,換言之,就是一個沒有衝突的人際關係或社群關係,然後找出達致或接近此一和諧境況的門逕。而衝突分析,而專門求平衡或限制衝突雙方的權力,平衡或限制的結果,張力並沒有消失,而是處於一個膠著狀態。雖然張力仍在,但衝突的惡果卻可避免。法律是衝突分析的產物,我們平日理解的道德(將道德視作規限)是衝突分析的產物,今日一般文化及社會批判,通常用權力關係作為其基本思考架構,更是衝突分析的產物。然而這正是我們社會一個重大的問題,我們有太多的衝突分析,沒有和諧分析。衝突分析的問題在於它沒有從根本處消解衝突,衝突仍在,一旦權力關係有所變化,衝突就會立刻浮現,又需一輪新的角力來化解。尤其危險的是,衝突分析經常淪為赤裸裸權力鬧爭,因為權力就是他們僅有的思考工具。於是表面上是尋求公義,骨子裏還是強權即公理。這就解釋了現代的文化批判為何經常充滿戾氣。

  有趣的是,傳統道德從來都不是這個樣子的,從基督教到儒釋道阿里士多德都不是。傳統社會所以出問題,是因為他們在和諧分析的包裝下做衝突分析,中國人的儒表法裏,基督教的火燒異教徒,都是鮮明的例子。而我們今日呢,我們是拋掉了和諧分析的外衣,赤祼祼地露出一身衝突分析本相。幾千年一場又一場的道德革命,我們的本質可沒有改變。原來我們都是大雄,借來叮噹的法寶,把浴江變成汪洋,在汪洋中游了幾千浬,還是浸著同一個狹小的泡泡浴。耶穌在天國的寶座回望地球,應該有多少傷心和感慨?
巴里 2010-08-20 20:05:07

讚同作者的看法,只是他對道德觀念有點太悲觀了,我想,人不是為進步而進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