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總以為人的一生在面對人、事、物時，是站在幸與不幸的叉路起點上，選錯路，就無法回頭，一切都是命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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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醫院，拄著柺杖一擺一擺的跟著爺爺搭電梯直達加護病房，換上隔離衣，身上盡是消毒水的刺鼻味，沿路的病床上一軀軀不知是遭何種病魔侵蝕的肉體，有的緊閉雙眼，有的低聲呻吟，我心想呻吟是因痛苦不堪？懼怕面對死亡關卡？還是，難過沒人前來探望？

「他突然暈倒，醫生說是酒精性肝硬化，情況嚴重，這幾天是觀察期，要有心理準備……他在彩池（我爸外遇的女人）家暈倒，半夜急忙叫救護車，差點來不及……長年抽菸喝酒，他身體哪堪得了……你好歹去看他一下，他是你爸，不要那麼…那麼…」身旁的爺爺不曉是找不到合適的字眼，還是不好意思說出口，話就此打住，我苦笑回應他的“曉以大義” ，自己在心底補上“無情”兩字…

『而你是否也曾想過，你的兒子究竟會不會來看病危的你？』

答案肯定不是你樂於聽見的，此刻我想的不是你情況有多糟，反倒是慶幸骨折正好為緩慢的步伐找了絕佳的理由，哪怕拖延見到你的時間只有短短幾秒而已…

「你的離開，對我，對家庭，對世界，到底有無差異？」

在醫生護士極力搶救寶貴生命的急診室裡，我想的竟是這般諷刺的念頭，我是不孝的，這念頭（事實），直衝我腦門我心際狠狠烈烈的炸開來，迸發出無數記憶傷痛的碎片，再度割傷我，但我已無動於衷，任憑血液汩汩而下，腥紅一片。

我告訴自己，你是不幸的，你的不幸福，是你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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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鵬（我爸）最幸福了好不好！」樓上睡覺的我，迷迷糊糊意識到樓下爺爺、奶奶和姑姑在聊天，隱約聽到這句話，頓時清醒，他是幸福的？怎麼可能！？他外遇、抽菸、酗酒、吃檳榔、車禍無數次，都是爺爺幫他擦屁股、每月賺的錢都花光，不夠再跟爺爺拿、卡費刷爆，代價是媽媽拿房子去貸款還債、我跟妹妹從小到大關心屈指可數……這種人，姑姑竟然說他是幸福的？有沒有搞錯！？

「他房子、車子、保險…等等，你都幫他買好，孩子只負責生，你負責養，不用擔心照顧，學雜生活費也是你出，整天待在台中，只要養活自己就好，三不五時又跑去彩池那睡，沒錢就跟你拿，要不就刷卡，不像我要操心兒子、女兒、家庭、生計一些有的沒的，他什麼都不用，你說他這樣幸不幸福？」姑姑娓娓細述著她的看法，語氣裡稱不上是欣羨，到有種都是命的哀怨感，床上側耳傾聽的我滿是錯愕感，無法負荷的無奈氣息佈滿整個房間，撲天蓋地席捲而來，壓制住我，動彈不得。

我以為的不幸福原來在別人眼中竟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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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家以後就靠你了，你是我們家的未來，爺爺總說還好生了你這孫子，聽話又乖，不像我跟你爸只會惹麻煩沒出息，讓他在外面都抬不起頭……就算出獄後到大陸做生意，沒想到跑去賭博，讓爺爺賠了一兩百萬，害家裡都沒錢了……回來台灣，又抗拒不了毒品……我是不幸的，只會替家裡帶來麻煩，還好我們家有你……你要加油……」

在餐桌吃飯的你突然出聲，滔滔不絕說著“肺腑之言” ，浴室裡我老早無心聆聽，故意把水開得更大，冀望水聲淹沒你的聲音，明明熱氣翻騰的浴室氤氳一片，為何現在我卻感覺冰冷不已？你自以為的自嘲加上鼓勵的話語，以為可以舒緩我找不到工作的壓力，只是難道你不知道，我的壓力來源之ㄧ也是你？！

記得小時候爺爺為了讓我功課更好，送我去補習班補習，有次不想去補習班，任憑爺爺在門外好話說盡，硬是拗起脾氣待在房裡絲毫不肯動搖，十幾分鐘過後，爺爺的聲音停了，我心想終於戰勝，可以不去那無聊的地方了，妹妹卻走進房間求我去補習，原來爺爺不再勸說的原因是因為『爺爺哭了！』，爺爺哭了！？……我的心情馬上從沾沾自喜倏地斗降到慌亂不已，「沒去補習，真有那麼嚴重嗎？」滿心疑惑的我急忙衝出房間，嚷嚷著還是去補習好了……

後來在成長的路上，爺爺不斷叮嚀要努力，不能跟你和爸爸一樣，要為曾家爭口氣，不讓親戚看笑話，才明瞭那時爺爺的眼淚，恐怕是對你和爸爸很鐵不成鋼的挫敗感，以及深怕我不學好無法為家族爭光而掉的眼淚，當我明白這點我是驚恐萬分的，原來關你，我不但無法置身其外，更像是被緊箍咒制伏住的孫悟空，毫無反擊餘地。

只是我恨你嗎？

小時候我痛恨你，隨著年紀漸增，卻羨慕你，覺得你是幸福的，你的人生過了四十多年，進出監獄無數次，可是你沒我的壓力也擁有我所沒有的 —— 自由，你優遊自在過想過的生活，想去哪就去哪，你擁有人生的主導權，就算爺爺奶奶時常怒罵你，當你想要什麼，他們罵歸罵還是拿錢給你，你有一對如此愛你的父母，只要你稍微改進，哪怕是嘴巴胡謅想戒毒，被騙多次的他們還是懷抱希望支持你，反觀我不能有任何差錯，扮演順從的孫子更是我的職責，我掙脫不了身上的枷鎖，更別提開口跟家人談我的同志身份。

你自認為的不幸竟是我再努力也得不到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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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幸福與不幸福的界線是如此模糊，轉個觀念換個角度就有大不相同的看法。

那我呢？是幸還是不幸？

曾經我認為自己比灰姑娘還不幸（她苦歸苦至少還有帥王子配，我都沒有），現在我則是很珍惜跟爺爺奶奶相處的時間，三不五時就買東西給他們，奶奶嘴裡雖會唸浪費錢，不過看得出來她吃得很開心；我也很珍惜跟好朋友相聚的時間，每分每秒是記憶也是回憶，也還好有你們的存在，我並不孤單；跟媽媽的相處跟以前比也好很多，除了爸爸還有叔叔……

至少，我現在是幸福的，也懂得知福惜福。

以前我總以為人的一生在面對人、事、物時，是站在幸與不幸的叉路點上，選錯路就無法回頭，一切都是命定的，現在我卻覺得幸福與不幸福其實是一條雙線道，從起點到終點，沿途風光瞬變，人的心境也會改變，只要還未到生命的終點，一切都來得及，反正是雙線道，受不了不幸福就“努力越線”到另ㄧ邊的幸福，倘若不久又回歸到不幸，也可看成是激勵自己的好機會，畢竟沒有不幸又怎會明白幸福的可貴呢？

至於爸爸跟叔叔，我現在還是無法越線到幸福那邊，那天會不會到來，何時會到來，我也不知道，也許有天我會有勇氣越過，也許有天我會知道何時該越過，也許，現在的我能說的只有也許。

Jasp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