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日美虹告訴我您走的消息時，我呆住了。然後我想起前一天晚上的夢：夢裡我同學的老師病危，我卻被奇怪的理由絆住，無法立刻趕到。醒來以後我覺得納悶，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夢說的是：我再也見不到您了。那晚我在淚水中努力回想七年前和老師談過的各種話題，想要抓住一絲半縷您的音容，也想起了許多往事。

進懷筑前，我在高中時學過一點古箏，但高中的我，對古箏音樂，甚至是中國音樂，可說是毫無概念。您教我由十六鋼弦箏入手，彈〈妝台秋思〉、〈漁舟唱晚〉等曲子。我很喜歡它們，但聽到學長姐們彈起〈烏蘇里船歌〉、〈傜族舞曲〉，心裡總希望能趕快像他們一樣。在我也學會搖指和〈傜族舞曲〉後的某日，您提到：在台灣箏界對大陸二十一弦箏曲還持保留態度時，您已經開始練習彈奏了。其他的箏友因此稱您為「那個彈二十一弦箏的人」。現在回想起來，您對於音樂發展的趨勢不僅敏銳，也能夠深入每個樂種的精髓和體會它們的侷限。特別是這些年，我重新認識西洋古典音樂，更能體會出左手在弦上的按放，創造了古箏音樂獨特的韻味；至於有左手和弦的曲子，就像把古箏當成鋼琴或豎琴來彈，不是不可以，只是古箏的特色，也隨之黯淡了。所以〈昭君出塞〉比〈草原英雄小姐妹〉更能打動異鄉遊子的心。所以您並不禁止我彈〈雪山春曉〉，但卻也要求我重學〈高山流水〉，為的是要我同時理解兩種音樂思維。這些聽音樂的感想，我一直希望能有機會和您討論，只是沒想到，再也沒有機會了。

每一位認識您的人，都會被您樂觀和自在的生活哲學感動。我也不例外，但對我而言，您在我徬徨於「我是誰」、「我未來要是什麼」的大哉問時，給了我最有說服力的示範。這是我永遠感念在心的。

當時的我，在一般的觀點下，是個幸運的孩子。然而大學四年，也是我最迷惘的時候。那時候，我身邊的「菁英」們，個個忙於展現自己才華洋溢，我迷失在競爭的氣氛裡，越來越難看清自己是什麼。因為不了解自己，於是把一些不了解我的人隨口說出的話奉為圭臬，即使這些人的話自相矛盾。每當我徘徊於各種抉擇時，總會想起您如何堅持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如何在音樂─自己的志業─中樂而忘憂。您讓那時的我在重重迷霧中，逐漸摸索出自己的路。這幾年來，我逐漸認識到：我的問題是「不敢」堅持自己的想法，而非「沒有」自己的想法。而能夠「堅持」下去的原因，在於選定自己的路之前，已經清楚這條路上可能遭遇的艱辛困苦。我想，這是您能夠安於教古箏、寫曲的生活，而不擔憂虛名真正原因吧！在您二七那日左右，我夢到與父親吵了一架。他不准我出國念博士，他說我若一心追求學問，便無法過一種「平常」的生活。我懾於他的威嚴不敢爭辯，一心想著要和老師訴苦，然後醒悟到您已經不在人世。那麼以後誰可以做我的典範，鼓勵我為自己的興趣而活？那個早晨，我在滿面淚水中醒來。走到窗前一看，天空密佈著厚重的灰色雲層，彷彿壓在我心頭。

丸子學姐說，因為家裡有學生的關係，這幾年懷筑的寒暑訓，您比較少參加。我忍不住想，我參加懷筑的那幾年真是幸運。那時候的您花了很多時間指導我們，讓我們在音樂和生活上都獲益甚多。回顧四年大學生涯，「進入懷筑」是我最具意義的決定；而拜您為師學箏，則是進入懷筑後最有意義的一件事。在疏離冷漠的校園裡，懷筑是我情感上的依託；而跟隨老師的四年，我不僅學到如何演奏古箏，更從您對古箏音樂的認識和執著中，獲得堅持自己理想的勇氣。對我而言，您不只是經師，更是人師。

今天到板橋送您最後一程。氣溫雖然不冷，天色卻陰霾不開，如同我們的悲痛，層疊積壓在心頭。司儀念祭文時，我再也無法壓抑決堤的淚水。兩年前的四月，我失去了俊中，而現在我又失去了一股激勵我的力量。靈車離去後，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幾次，似乎還不相信您離去的事實。大家都捨不得您這麼匆促地離開，但我相信，您的精神將繼續鼓舞著我們，不論在音樂或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