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11-10 19:27:31伍季

拚組,拉扯,撕抓破碎的物象人生-讀陳黎《貓對鏡》

       拚組,拉扯,撕抓破碎的物象人生
         ──讀陳黎詩集《貓對鏡》


一、與生命脫序之歌

我感覺題材對我是次要的,我較在意的是風格    ──陳黎

陳黎自一九八八年來,即對詩作嘗新的試驗,在承繼以往一貫「高唱對生命和土地的關懷,吟詠對人生和現實的思索」外,更揉和了對文字語言本身的思考與實驗,使得其詩作呈現出一種歷史、文化元素和文字、符號嬉遊相互融合的新形式。若說對土地、人性及現實的關懷,是一種縱的向下深崛;那麼充顯文字的物質性(materiality)及無深度性(depthless),即是一種橫向的播灑。在縱與橫的阡陌裡,文字的縱向面,因一種嬉遊的態度彌顯了其感性與浪漫尺度;而文字的橫線軸,則透過符徵浸滲符旨(singnifier)內層,而更彰其理性的思維意涵。在經與緯的交錯裡,陳黎自成一個小宇宙,從板塊中心躍到島嶼邊緣,再從島嶼邊緣躍回板塊中心,在其中恣意地揮毫與奔跑。

因此,我們可以這樣看這個小宇宙,陳黎以文字馳騁的天地和丘壑包容生活的缺憾與不捨,用生命的多元及歌詠來釋放文本符號嬉遊的獨鳴和變奏。「貓對鏡」原是法國畫家巴爾蒂斯(Balthus, 1908-)畫作的名稱,陳黎則挪移它,作為這本詩集的名稱。誠如他在後序所言,他感覺題材對他而言是次要的,他在意的是風格。我們也可以這個角度來閱讀這本詩集,綜觀這本詩集,除了延續其一九九三年《小宇宙》那仿日本徘句的形式試驗及一九九五年《島嶼邊緣》的多元及繁複的基調外,本詩集更呈現一種詩人獨有的風格,那一種對生活獨特的品味、對生命繁瑣又簡化的堅持。以生活入詩,以詩入生活。輯一「音樂」裡,我們讀到,詩人將許多生活中的事項,如洗碗、電話、電鍋、電風扇、鑰匙……化成一曲曲流暢優美的音樂,在我們耳際悠悠響起,而文字也如一道道琤琤淙淙的流水席宴,在讀者眼前盪出曼妙的舞姿。聲融入光影裡,光繪入聲筒中,交織了視覺和聽覺的饗宴。比如〈為兩台電風扇的輪旋曲〉便利用文字的曲線來勾模風扇轉動的弧度:「如果電風扇甲把它翻成/□□□□□□,□□/□□□□□□□/電風扇乙吹出□□,□□/□□□□□□□□□□□/這沉默以對的是否就是/人生?曲子的主題你知道/不是你我獨創的」符徵和符旨共進間,一起抓住風扇這塊浮板,在意義與生活鬆離的兩端拉扯,迴旋出一種既縫合人生又與生命脫序之歌。

陳黎的詩,總能在平凡中開發不凡的想像力,如〈隧道〉裡:「在我體內鑿開一條隧道/今晨我又回到熟悉的黑暗/進入屬於我的那一格蜂巢/等候憂傷的滴落如蜂蜜」;又如〈給嫉妒者的探戈〉:「拔掉洗碗機的插頭/把糾纏你的電話線當作一團麵線吞下/沾一些想像的復仇的醬油」;「『南半球蝴蝶一萬隻翅膀的拍動,造成/北回歸線附近被愛追又背棄愛的女子/夏日午夢的颱風』」(〈蝴蝶風〉)等等。本輯詩作的最後一首〈有音樂,火車和楷體字的風景〉,是一首十分獨特的詩:「你不確定這是不是你正在閱讀的風景,你倒回第一行,看到/風景在你正在讀的詩裡」文字(楷體字)是閱讀者(風景),也是創作者,當火車的聲音緩緩在觀景者的心裡浮升,創作者及其詩行亦隨著火車的行跡一路迆邐。「下意識」裡,我們都「錯過了時代」,只能在這「城市的幻影」裡忽忽前進。從〈為兩台電風扇的輪旋曲〉的脫序之歌到「時代的幻影」,我們隱約感受到其融鑄文字符號的企圖及其對傾注語言生命的期盼。


二、融鑄文字符號的企圖

陳黎對文字及符號融鑄的企圖早在十多年前便啟動了,從《小宇宙》開始,便可看出其成熟的匠心。他像一個魔術師,將文字一一駕馭在紙上,演出一場場精采的團練,更像一個走索者,撐著一個竹竿,顫顫驚驚地在文字的世界裡盪行。對陳黎來說,每個文字都是未盡開發的處女地,於是他急於用那枝筆恣性去佔領交媾,繁衍出新品種的胎胚。且看在輯二「構成」裡,這首紅豆詩(<紅豆物語>):

  因為那人對紅豆的紅豆
  我突然對之紅豆起來

  紅豆湯
  紅豆湯圓
  紅豆冰
  紅豆冰淇淋
  紅豆餅
  紅豆麵包
  紅豆涼糕
  紅豆碗糕
  紅豆內衣
  紅豆格言

  紅豆紅豆紅豆
  你是我的紅豆
  紅豆紅豆紅豆
  我是你的紅豆

  はんど?

  當然是真的。這與那人
  修習過半年日文無關(雖然
  她常常蹺課去看電影並且在
  播放國歌時大嚼紅豆)

  紅豆紅豆紅豆
  紅豆本當紅豆
  紅豆紅豆紅豆
  吾黨所宗紅豆

紅豆本是相思物之象徵,因陳黎的戲仿,加上與日本音的「はんど」(當真嗎?)相近,末段「吾黨所宗紅豆」又與國民政府的政治力量含射,使得本詩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內涵,音和喻的廝纏,喻和義交媾。諧擬嬉皮中有深層(depth)的省視,嘲諷玩樂中有具殺傷力的顛覆。

若說風格的托襯,必須藉由語言及題材來昭顯,那麼在本輯裡開頭的一連六首「貓對鏡」,及緊接其後的十首<十四行>的練習,無疑加強了這點。貓,向來象徵生活與秩序的狀態及性格,也常是詩人遣懷抒情的對象,陳黎透過貓瞳來看鏡面,其實也是透過反射鏡的眼眸來觀照這個世界。在多番「與動物密談」中,我們感觸到人生(格調)不同鏡面,也迥異於瞳眸的樣態。那六隻貓從「鏡面」躍到「圖書館」、「書房」,去偷聽父親和女兒的對話(<貓對鏡Ⅰ>);再躍向豢養者的「體內」,在裡頭「重組慾望的零件」(<貓對鏡Ⅱ>);然後輕輕躍上那「所愛的女子」乳房的肩膀,傳染「噴嚏」和「惡德」(<貓對鏡Ⅲ>);之後,又悄悄行走到「電話中」,要對方「帶著鼻音說」:「過敏我」(<貓對鏡Ⅳ>);最後要回到現實的「馬桶」和「排泄物」前(<貓對鏡Ⅵ>),先蜷到夢的被窩裡,「搔你的癢」,舔濕你的「腋窩」,做一場捕捉脊椎的紫老鼠,鼻尖的粉紅老鼠,以及陰道的純真銀老鼠之春夢(<貓對鏡Ⅴ>)。

語言哲學家維根斯坦(Ludwing Wittgenstein, 1889-1951)曾將語言比喻成古城;在陳黎詩的鏡面裡,語言像一座迷宮:既虛幻也真實,既破碎又圓滿。<十四行>(十首)穿梭現實與夢境,完美的「10」,企圖尋找一個永恆的向度:在他鄉的旅店,在虛無性愛的床上,在沒有典故、格律的天堂,虛幻的時間租界上……越是追尋,越發覺一切是那麼支離,破碎,短暫……在殘缺的鏡面上折射淡沉波光。


三、傾注語言生命的期盼

陳黎在破鏡中,和他人相遇,和自己重逢,重新拚貼、組裝,綴構真實的人生面貌,還予並託寄語言真情真意。輯三的「舊雪」充分顯露其對「人性」、「現實」、「生命」和「土地」的關懷,島上獨居老人們的生活<聽老人們唱卡拉OK>、孩童教育問題<鞦韆>等等,一一浮上晶剔的鏡面,凝串成感知的水珠。

在輯三中,最大的特色,仍是承繼上本詩集《島嶼邊緣》中對台灣原住民的關懷,如<擬阿美族民歌>(五首)、<擬布農族民歌>(三首)及<在島上>。一首首詩篇,彿如一曲曲豐收的讚歌,環握哼吟在文字的畝地裡。不管是對台灣這塊土地的人物或是原住民,陳黎的「寫實」書寫不會流於口號,或粗糙的激情,而是經過語言深層的藝術加工及發崛。將情感以一種歡愉的姿態傾注,滴落文字厚實的土壤。沒有過多悲情,而更升華為包容和「愛」。文本因其物質性的黏度及豐饒的肉慾意象,更鞏顯其情感與內涵。

然而,誠如陳黎所言,其實這些關懷台灣原住民的詩行,並不代表具有「原」味,「它們只是激發我創作的元素──無論本土或異國──挪用它們,成為我的詩」(後序)。在本輯中,我們似乎發覺焦點散了些,不若前兩輯在質上那麼集中,語言及意象的稠密度也略遜,這也許和漢人視角轉換,及真正貼近了原住民生命與否有關,但其呈現出對歷史及殖民文化省思及包容的胸懷,卻是值得我們稱許及肯定的。

  白日太長,夜太短
  死亡的幽谷太遠太遠
  親愛的姊妹,把芋頭田
  留給男人,把汗留給自己
  讓我們把除草工具放在頭上當角
  變成山羊,在樹蔭下納涼
  你是一隻山羊
  我是一隻山羊
  遠離男人,遠離工作
  在樹蔭下一起嬉戲,納涼

本輯最後一首詩<在島上>,或許能道出陳黎對台灣住民及原住民的用心。





*積欠別人的稿子,終於償清了,煎熬了足三天;至於寫得好不好,則有待時間評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