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屐廠
木屐廠 ─記蘇澳白米地區
Ⅰ.
不知道江某【註】為誰,這也許
是他們的姓氏。室內
室外,散聚了許多巨大的
木材:交談,斜倚、對稱
與比較。它們載著很深山裡的
氣味進來,今晚,圍在一張
很老舊的茶几旁
做父親的仍未脫下日間的工作服
他向它們點點頭,若有所思
長長的鬍鬚沾滿木屑,一把
裁刀俐落,廚房裡傳來妻子
答答忙碌的腳步聲,那是
他昨日才完成的。叮叮咚咚
在屋室奔逐的,臉上沒有任何匏痕
兩位孩童;追著滿室的浮塵
他站在一根紋路較細的
矮木前,用手仔細撫摸
像婦女在市集打量棉紡
似乎在問:你想要怎樣的形貌?
以自然的天賦,與生俱來的
才性?還是我的巧藝?
最後,他環抱它至水泥地
躺下時,發出了一種奇怪的
碰擊聲響,他知道,那是技藝
獻身仿製時,對自身發出的詰質、吶喊
他的木屐也一種獨特聲音
在他煩躁,喜悅,枯索愁腸時
就會由地底悄悄回覆心底的
收撥,他很愉悅別人對他木匠的
稱呼。難以言喻,一雙雙美麗
有生機的鞋,自手裡驚喜地飛出──
飛出;和漫天的石灰共舞
叩叩,來來回回於大地間
奇妙的音階載著腳,向地底的門
敲響。叩叩
即使沒人應門。每日還是準時
敲響、等候、離開
一種先削了足的理想
一個有門無鈴的人生工廠
Ⅱ.
我們其實都源自這個家族與
姓氏。右邊不是形聲
是象徵,是百姓狀似的人格特質
個性、裁度;看法,與情感
你們的足都源自這樣的概念及
理型。被放在貧瘠的
土地上,依存於江邊
用乾涸的靈魂抓著……五官
模糊,足踝被瘴氣氤氳著
沒有任何葉片的屏障,無以裹覆憤怒
棄之可惜,如同你們
未來得及成新已成敝履
生命是一灘死水,一腳踏進──
便出不來了!枉苦
不斷向老天踱蹀、吶喊
天天敲日日打,向地面
似若想建一個什麼塔,逆行
然而永遠無法完成諦聽程序,一如
月亮頂端那位男子,傳說中斧刃
永遠砍不進桂樹的心窩
你們的人生被這樣註冊著
標權來自外地高貴華麗的腿
沒人在意你們名字的,只有在
最後要瓠製打包時,不經意翻開
腳底看了一下價錢
原來,我們都一樣有
黑深的足心──
【註】「江某」,一種鵝掌樹名,為蘇澳白米地區於日據時期即用以專製木屐的材料,因而有「白米木屐村」的稱號;該地又因生長石灰石及石粉,長年灰漫塵飛,成為全國落塵量最高的地區。木屐生產没落於國外林木大量進口與木杉的大量砍伐等因素,現多以進口的木材做木屐。
--2008吳濁流文藝獎新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