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如死囚背上的號碼
才走幾步路,便汗流浹背,我壓低帽緣、拉長衣袖,深怕雙手一不小心就被毒辣的太陽烤焦。裡頭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有陣陣涼風帶著海潮氣味,從機槍堡口吹進來,隱隱中有水滴匯積從上方緩緩滴落。交叉口處,有一座很長的砲管歇息在那,我停了下來,輕輕摸著被重新髹上綠漆的砲管,突然感覺到當下……好像在撫觸一隻被時代截去身體的手臂,不禁一陣心涼。
我卑微亦如死囚背上的號碼
──洛夫《石室之死亡》
數十年前,曾經來此服役的一代詩人──洛夫,在金門的雕堡寫下的詩句,迄今仍然撼動人心,在那個國共對峙的年代,這個前線的雕堡已然被洛夫形容成一間密室、一間囚房。俘擄、被俘擄之間並非那麼重要,而是涉入這場爭戰的人,已都被囚進了人生的荒謬劇中。洛夫在這樣金門炮嗖嗖聲中的完成了六十六節《石室之死亡》,此詩集不僅讓人一窺當下金門時空,也成了認識浯島百姓生活指南。這四周砌滿白色磚牆的囚房,囚犯背上還刻著「號碼」,監獄窗外的陽光進不來(需盜取),亦沒有「鑰匙」可以將此門打開,十分冷悒、孤清。
而眼前的大砲管已不再填裝進彈藥,亦流不出鮮血,鏽蝕的管口,只要輕輕窺探,便看到歲月斑駁的軌跡……這個與沙灘相連的沃口,幾乎全是堅硬的花崗岩壁,如此被鑿開了!像金門的許多坑道般,裡頭亦十分壯觀,不得不佩服當時軍隊裡不僅只有優秀的兵法,更有令人讚嘆的工匠奇藝。我在支坑道排徊,任一支道都是通往各砲陣地及彈藥庫,可以想像:這些支口,當時官兵匆忙填裝彈藥的情景及身影,當年自己差點就抽到金馬獎(剩下的最後二隻籤中的一個名額),那個籤文,幾乎是當年一批批毛頭小子的夢魘。然而,夢魘不全然是可怕的,那是一種生活「不得不」的甬道,一如徐志摩的〈生活〉詩句: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捫索著冷壁的粘潮
──徐志摩的〈生活〉
不同時空的兩個文人,不同的生活地域與方式,卻有著相同的體悟。「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在此金門的「觀測所」或是坑道,當你手摸著潮溼的牆壁行走,每一步都可讓你看到歷史的刀光劍影,每一個喘息皆可感受金門多舛幻變的命運。我覺得自己不是走在一個坑道裡,而是走進時光的隧道,一座金門的地方圖誌,與眾山川水文面晤。
觀光客們可以在坑道中穿梭倒行,累了就在遊客中心納納涼。然而,國家的前途無法倒退,稍不一慎就會掉入泥淖深淵。這樣想來,那些在金門石壁四處可見的標語,就不再是那麼突兀違和了;它更像是人生的警句、箴言般活了起來,沒在時代的浪潮中被淹沒,相反的,更見證了時代殘酷,力道,及殘酷的力道。
隨身的相機,立在機槍堡口,取代了拿人性命的槍砲──每一咔響,都為了留住金門最美麗的身影。飛鳥不斷從大大小小窗口盤旋,掠去,盪來──,似彼此在飛行競技,又似巡弋機演出一場場精采絕倫的空中秀,寧靜的午後,牠們的身影在圓日下像是金門的戳記,輕輕地把這份感動附上拍打的潮聲,投入記憶的最深處──
──獲2018年浯島文學獎小品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