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8-25 12:27:29伍季
靈的腹語─從夏宇的<降靈會Ⅲ>到陳黎的<腹語課>
一九九一年,夏宇出版的《腹語術》裡,有一首十分特別的詩(<降靈會Ⅲ>),那是由一群「非文字」所組成,那是創作者或讀者根本無法(也不能)領會的字詞。這些字元,無法被納入漢字體系裡,更不是一般正規符號的延伸。從這十四行的「詩句」編排來看,它們很可能是創作者自行創發的字彙,或拚貼(collage)組集而成:
(略)
然而,仔細去看,仍看得出這些字元其實是漢字的變形。有些是原字元筆劃的加減,有些則是部首與「部體」相互調換,更有些是面目模糊完全令人臆測不出是字體的「輪迴轉世」。若說字符的意義(signified)須靠創作者(與讀者)賦予,那麼這些沒有「領首」統馭掌控而躁動失序的,不如看成是作者釋放文字的意圖和意念。在「部首」與「部體」的階級關係被打破後,「群龍」已失首,或者每個字元都是一個世界裡的龍,彼此相互摟擁、奔馳,交媾及雜融。
西方的語音中心論及邏各斯中心論(logocentrism)中,是以「話」來建構一個理性的象徵秩序,在這理性的象徵秩序下,以不勝枚舉的其他術語作為構成「中心」的原則,如存在、本質、真實、意義、意識、上帝等。換句話,對存在、精神、自我的信念,乃是一切思想、語言和經驗的基礎,依據這些概念建立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西方傳統裡,認為「說話」是第一順位,有其充分「存在」,而「寫作」則被放在第二位,因為其物質性(materiality)可能破壞「說話」原意。後結構學者德希德(Jacques Derrida)則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認為「說話」與「寫作」間存在著不穩定的關係,寫作不僅補充了(Suppléer)說話,甚至有替代的可能。他進一步說明:任何符號本身都不能充分存在,所以邏各斯中心論只不過是一種幻想。
他創造了差延(différance)這個術語,既指差異(dillérer)亦指推延(dillérance)。前者是指空間的概念,符號從一個差異系統中產生;而後者則是時間性,能指與所指無限地循環推延其「存在」。理體中心「話」的秩序所鞏固的體系(理性)思維,被(因)「寫」的句子所割裂及破壞。有理性、有秩序的事物開始受到非理性和異變的威脅。若說主體觀察客體的媒介是──「句法」,有序的句法所接合的有序思想在斷裂、失序(緒)的質變下,逐漸喪失了其慣有的指涉對象,而產生多元的歧異。理性不(再)可能完全照自己的方式行事,社會契定的主要話語,可能因創造新的主體觀點而「暗中」遭致破壞。
詩題為「降靈會」,卻是88個無法辦識其形著的字體組成,彷彿應驗了這場靈會的飄忽與神秘。它們穿著奇怪的服裝,打扮時髦且詭譎,降舞在空白,卻也喧囂的紙頁上,偷偷進行一場往來穿梭字符(signifier)間的集會,演出了一場凡人不能理解的靈步。當所指(符號或文字)能對應出能指的意涵,而能指在一定的脈絡裡,又可推衍出所指(能指)的對象(象徵物),之間存在必然的斷裂性,自有待讀者來填補。然而,我們以這樣的認知,來看夏宇的這首「降靈會」,卻發覺充滿了矛盾及不適用性。因為基本上這88個字元(非字體,甚可說連字元都不是),並非所指,相對而言,讀者無法找出及填補能指間的罅隙。
而一九九五年陳黎出版的《島嶼邊緣》裡,筆者也發現一首十分特別的詩(<腹語課>),它完全是由一群罕見的文字組成,一般創作者在使用文字時,根本很少會使用到。詩行只有三節,第一、二節裡一連用了三十六個「ㄨˋ」(因為太多ㄨˋ了,筆者不知該以其中何字代表),而第三節則用了四十四個「ㄜˋ」字。若說夏宇的<降靈會>是來自拚貼的轉異,那麼陳黎這80個中文漢語「字體」,很可能來自電腦的字鍵輸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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軏杌婺鶩堊沕迕遻鋈矹粅阢靰焐卼煟扤屼
(我是溫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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芴埡逜痦齀蘁岉噁蓩騖塢鎢悟誤務物勿惡
(我是溫柔的……)
惡餓俄鄂厄遏鍔扼鱷蘁餩嶭蝁搹圔軶豟豟
顎呃愕噩軛阨鶚堊諤蚅砨砐櫮鑩岋堮枙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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齶枙堮岋鑩櫮砐砨蚅諤堊鶚阨軛噩愕呃顎
豟軶圔搹蝁嶭餩蘁鱷扼鍔遏厄鄂俄餓(
而且善良……)
陳黎的這首詩十分端正,遠看近看都像一塊豆腐乾體,但裡頭卻暗藏玄機。裡頭的字體,一點也不軟弱(溫柔?),個個有著剽悍的外形和難理解的內心。打開word2000注音輸入法,我們可以在裡頭,將它們輕輕喚醒。「ㄨˋ」依序共有四十一個字體,我們看到了陳黎由前往後,再由後往前去挑選它們,讓它們躍下檔案,為接下的腹語作排練,並捨棄其「善良」的友伴──我們常用的「霧」、「寤」、及「晤」等。我們跟隨作者其後,據其遺留蛛絲馬跡,越進一步越發現新(驚)奇。相對的「ㄜˋ」在輸入法中則比「ㄨˋ」更多了,共有四十五個!除了「胺」這個字外(許是疏忽,更多是故意),作者迂迴反覆幾乎把該用的字體都用上了。在「ㄨˋ」中,或許還有我們習慣及好感的字體;到了「ㄜˋ」時,則再也使人難找出正面或光明的意涵。
不同於夏宇「降靈會」的字元及字義難以辨識,陳黎的<腹語課>則多了幾分可愛的面貌,儘管它們依舊面目猙獰。在可辨的形貌及態勢下,我們進而可察覺其外貌下所欲指稱的義涵。然而,「陌生化」的大量羅列效果,致使讀者按圖索驥產生困難。讀者或許可以循中文字典去找尋每個字意義及對稱象徵,但放在整首詩的脈絡(context)裡,卻因每個字體各有其難解又多重的意義,而產生極大的扞格。讀者可以想像一連80個第四聲(去聲)所發出來的聲響,對照其熟悉的「惡」(ㄨˋ)及「惡」(ㄜˋ)字邏輯聯想,視覺或聽覺乃至心裡,油生一股非常不安、焦慮及僵麻的情緒。從視覺到聽覺,再從聽覺到感覺,讓我們徹底感受到腹語的可怕威力。
在這股不安緊張的氛圍裡,因陳黎在每節字群後,加了兩道括弧()引出一個句子(主句?附屬句?)而稍加緩和。而這些賦予能指的句子,則是對稱當節字群所帶出的。似乎是那些字群的集體發聲,告訴你那已被認知的形象,所作的表白及坦述。原來,你們所熟悉的,竟然是那麼陌生;而你們所感到陌生恐懼的,竟是「溫柔而且善良的」。然而,字群所練就的腹語,是否就如表面所述說,仍待「有心人」悟(誤)解。
文明秩序的形成,端賴語言作為契定及連結;語言的典式與交通,鞏建其接續的理性主體意涵。若說夏宇的「降靈會」是無深度(depthless)的漫遊集社,割裂一文化社會語言符號所形成的鏈結,凸顯了後現代不連續、脫序及虛無狀態,陳黎的<腹語課>則多了一些具體而隱微的象徵和意含,在「ㄨˋ/ㄜˋ」及「溫柔/善良」間,以後殖民角度的思考策略(演練),重建了在符號象徵秩序外的主體性。夏宇利用靈降臨的集會,顛狂的姿態,踊舞、穿梭在失去符徵與符旨的介面,藉著意義的「缺席」(absent)和字元的變形,在在透露意欲消解其內在結構與意義的合「法」性;陳黎則以無聲的腹語,進行一場紙上的操兵,在消弭二元對立及主體惟一性時,亦建構了邊緣(為人所疏忽字體)的主體。畢竟我們不常使用的「話」、「字」,不見得不存在;別人所形塑的「理性」、「思維」,亦非一成不變。
一拉一扯間,織網另一向度經緯,讓人不禁暗地驚呼:二十世紀末靈的腹語,竟是這般鏗鏘有勁!
*第十四屆中央日文學獎評論類決審
*2002年乾坤詩刊夏季號
*麥穗先生在最近一期《秋水詩刊》有針對這篇作了回應,算是老一輩詩人對中生代詩人,甚或新生代評者一些意見及看法。有興趣讀者不妨參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