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16 21:03:43伍季

暗流下的臉

 

  清明節前一晚,我再次回到故鄉。已經習慣坐夜車的我,即使深夜沒有父親接載,還是選擇走這一段長路。夜色詭靜,宛如空城,行在細雨中的港街,稀疏的車輪和溼漉的路面濺出嘶嘶的聲響,有種空幻迷濛的感覺即將出航的船隻徹夜未眠,夜雨拍打臉龐的力道似乎沒有改變,而港邊響起陣陣船笛聲卻異常急促、沉重,我別過頭去,剛好與睜亮大眼的燈火照面──四目皆已闌珊,「港灣啊,這些年來是妳──還是我改變較多?」

   我走到一個即將廢棄的冷泉池聽說這個地方前幾年差點就被颱風吹垮,縣府評估後,原本要拆掉另作他途重建,但在當地居民及文史工作者強烈的抗議下,縣府從善如流,才得以保存。畢竟這裡是他們從小生長的地方,已經成為生活及記憶重要的一部分,怎可如此就被任意掘去?

  燥熱的天,整個八月的宜蘭空氣像從蒸籠裡逸跑出來似了,身上被悶出的汗水好似針線把衣服和身軀緊緊縫合在一起裡頭只有一盞慘白的日光燈,年久失修,已禁不住疲累而頻頻地閉起眼瞼了。蚊蚋於耳邊奏起交響樂,還有幾隻飛蛾可能是誤闖,正圍著光暈打轉──

  我赤足踏進池裡。方型的水池,22度的寒涼,瞬間竄上了腦門,脫去了外衣,當全身浸入池裡,記憶卻像霧氣般隨著視線下沉而上升起來。那時,年紀還小,父親常騎著舊式的打檔車載我來此地泡泉,這冷泉池可以去除他討海日子的辛勞及疲累,也可以訪遇舊識,已經變成他社交場所的一部分了,大夥都必須裸裎相見。每次來,總會和他認識的朋友寒暄聊上幾句,有時候是天氣,有時是漁獲,有時是──「我」。

  「這你後生厚,國小幾年級了?」當他們把目光魚線像般拋向我並開始談論時,我便會像一隻鴕鳥害羞地低下頭去,瞥見到了他們多毛黝黑的身軀,正於冷泉池裡像水藻一樣飄散、搖移。他們開始挪動,以讓出空位(父親已刷洗完成準備下水),對照自己恍若小綿羊般幼嫩的體格,我便加快沖水的速度然後噗通一聲跳進水裡。彷佛這一躍,便可踢去青春期帶來的尷尬局面,讓歲月沖刷更多餘綽的面積,以使自己大步向前……那些濺起的水花和他們的盈盈笑聲,似仍迴盪在池室裡──

 

   

 

  我是走向前了,卻和父親漸行漸遠,駛出那道航線。我追逐著自己的夢想,翱翔天際,這個雲天的人生譬喻,恰巧和他擱淺的船隻及老去的身影形成對比。他為生活冒險奮鬥,為了妻兒工作日以繼夜;我為了擺脫虛假的現實,縱情寄託於藝術的想像世界。那個不斷被消費的港口,充滿珠光寶氣,讓我感到痛苦。魚鱗變成販賣的藝品,不再禦寒;神像乃以金箔來論價值,照地位排列;而香火的鼎盛,只取抉於有沒有完成俗世的願望。在這個雨鄉唸了幾年書,當我知道它無法提供我這雙長滿繭的手,在黑夜掌舵時,我便決定離開。我想以富足想像當餌,垂釣自己的人生。我要用自己雙腳走出旅程,不是父親那種方式的漂流。父親對我的不諒解漸漸轉為憤怒,乃至無法釋懷。時常我望著城市的天際線出神:覺得自己其實就是被餌引誘上鉤的魚,不斷想逃離父親鋪下的天羅地網。潮起潮落,幾番波折,我和父親之間的話語越來越少,年節返鄉,我們不再同室而眠,隔著一塊老得快腐杇的木板,只聽到得到彼此的呼,我們知道彼此還未眠,都在等待黎明的曙色衝破天際。──

  我的生命漸漸和父親形成一道防線,心之所,築起穩固的防波堤,他屬於海的那一邊,而我在陸上。然而,業力就像鐘擺一樣,有一邊的力量推起,便將再盪落。父親身子開始轉壞,從肝病到肝硬化,才不消幾年時間,他無法再出海捕魚,船隻也賣了,河港開始出現許多操不同口音的人,大海把各種膚色種族的人也沖到個港口。為了生計,母親自家庭出走,四處到鎮上魚廠殺魚當臨時工,一隻隻魚,從她銳利的刀下,三二下便腸肉分離,然後餵哺不斷湧入小鎮的觀光客之口。

 

 


 

腦海裡浮起了父親靜靜舀起水、往身上淋去的畫面。我和他是二隻浸在水裡的龜,泉水的泡沫自地底竄升,流遍身上每個部位,這是我們靜謐感受清冽的時刻。

  小鎮居民來這泡湯是免費的,外地人則要付一些費用;出入口的收費員很容易辨別出你需不需要付費,他憑嗅對方身上的氣息來決定。在似外地腔調交談的聲音中,我探起頭來,看到幾個膚色白晳的少年,許是外地來此度假戲水,對泉水與浸泡禮節陌生,在池畔研究許久。他們身體柔白而無線條,不若小鎮漁民的身軀,因長期在日頭下曬,幾乎像木炭一樣乾黑。有些許是忘了手臂也是身體的一部分,勞作之餘,忘記做防護,導致身體是黑的,手臂卻像二隻筊白筍;有些背脊還罩著清晰背心的痕跡,好像衣服已織進了肉身裡,任憑風吹雨淋,對所謂美感無謂於心,或許吧,了然於心。

  父親和在池子裡的人,總不忘提點他們幾句。父親的「泉友」都是一些上了年紀的,平常除了喜歡調侃憨厚的父親外,如果我跟父親去泡泉,定會捉弄我,把對象轉移到我身上。他們會鼓譟我和父親一起玩「藏水密」,大夥一起把頭埋進水裡,看誰最先起來就是輸家。當我還是毛頭小子時,從不把輸贏看做一回事;可是,我覺得自己已經十五歲了,不能再輸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親。一,二,三,四,……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感覺到旁人都己憋不住氣而浮出水面,但我一定要撐下去,父親一定還沒抬起頭,我要有滿滿的氣,往下沉──再往下沉,我在水底張開了眼睛──,發現父親的臉早就遠離水面。「很 ( Jimˋ)鰲,你很( Jimˋ)鰲!」我從水底起來,看到大家對我豎起大姆指,遠方的父親卻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笑容與神氣,但他故作態勢不想讓我看到。

  步入後青春期的我,開始喜歡東張西望,看歲月如何在小鎮人民身上作畫,一種特別情境下的裸體展演。時光之筆,打了相當孱弱的身形給他們,像乾皺的橘子皮,卻有一個風灌般的大肚子,為了容易填進食物,再快速而奮力上工。我觀察到:身體披上在地陽光特有的色澤後,遇到水就散發出一種幾近鏽蝕的酸臭味,在水波湧動,與上頭菸味交滲出一股類福馬林氣味:停滯與死亡的氣息──我本能地躲開這氣味,住上游去,等水質散清才回來。回頭看父親,他通常還在閉目養神,因為享受短暫片刻舒坦後,他必需再披起外頭炙烈太陽的鍍燙,化入時光筆下臨摹的畫作裡──

  浮在水面,我從這群人的對話及腔話,得知他們來自哪兒,對生活與工作的怨懟、對家庭與「老」的看法。當他們上岸,會極力搓揉自己身軀,像似已經厭惡這副臭皮囊,要這麼如碗碟刮刷才能清洗乾淨。搓洗下來的污穢會被水流輕輕帶走,有時沫泡不經意飛落池裡,泉水的氣泡會瞬間將其包覆,帶走,慢慢沉落到底部。泉水滌淨速度和他們身上的污垢有一種輔助效果,但毛髮堵住排水口時,就散失作用,並和揮不去的尿騷(有不重衛生的老伯會在池外尿尿)不斷迴轉成更大的惡臭,致使空氣中經常飄著一股怪味兒。我張開雙臂往前划去,本能地避開那令人作嘔的氣味。 

 

  

 

  再度回頭,發現父親已不在泉池裡了。環顧池室四周,不見他的身影,我擦乾身子穿衣,趕忙去尋找!聽母親說,父親的病更重了,腦子也逐漸不靈光,「什麼帕金氏症的」母親和我一樣,總記不住那個病症的完整唸法,但我們都明瞭那個是頗令人頭疼的病。負笈到台北唸書時,我整整有好幾年沒有陪他來到這個地方泡泉。也許分辨出了味道及好惡後,我便討厭了這令人窒息的福馬林氣味,但父親仍浸泡在裡頭,似密封的玻璃瓶中老天的實驗品。他不斷染黑的髮早已藏不住白髮恣長的速度,背桿駝了下去,……連接了我躍入水池中身體所拋舞出的弧線。我和母親半夜守著電話,等待父親突然又想起家,再度歸來。

  在異鄉,我經常重複這樣的夢境:父親面容枯黃地浸在水裡,頭向上仰著,昏黯的燈光下,我分辨不出那表情究竟是愉悅還是痛苦……。當我潛入水底想靠近時,一睜開眼,突然發現有一具浮腫的屍體往身邊靠撞過來,──我驚醒!頰上不斷冒著冷汗,再次闔眼時,於半夢半醒之間,我又看見那張腫脹可怖的臉──

  自那時起,父親就經常一身溼淋淋地站在我的門口,滴著水,彷彿在等待著什麼。父親得到了大海給予最寶貴的精神與資產,即使身體常因吃藥遽烈疼痛,他仍堅持出海,證明他老當益壯。這也是他能找到的最完整的「自己」,不用別人幫他找尋。那年除夕前一天,雨好像從天傾倒似的,下了一整天仍沒有停止的跡象,而我的眼皮也一直跳個不停。天空的堤防若一裂決,便如萬馬奔騰不止,讓人無以防衛。父親就這樣隨著船隻失神地被捲入遠洋的海渦裡,被打撈上來時,已成一具浮屍。我一直不敢再思憶那二張在暗流下叠合的臉,那彷彿是生命的正反面目,不管我們想不想見,最後都得去接受。那時的我,更堅信父親是老天的實驗品,試驗的結果在最後一刻翻起另一面──揭曉。

 

 

 

  我起身坐著,撥去多餘的水波,在水中照鑑了自己的臉。時間的水流不斷從我身上、面頰流過,我像一顆岩石,漸漸被鑿出了好多瘡疤與洞口。在我身上,遺傳著父親的血源及基因,可惜的是,最後都像不斷散去的支流與末節,沒有多餘的交匯及感應。父親過世後,我返鄉的時間更少了,只有在他的忌日及清明時節,應著母親的吩咐,回到祖厝來祭拜。我覺得自己最珍念及寶貴的那一部分,似也隨著父親離開而死去了被老天帶走埋葬在冷泉池裡的最深處。 

  水面上漂流著一張方才打印的票根,……許是剛才整理背包時不小心掉落的。那是返鄉的通行證嗎?還是自己已隨歲月老去的面容?年輕時要離家遠去,我又有得到誰的應允及簽核?我問自己,燈下的白蛾已止住飛行,夜顯然是更深了。水流自來自去,不因抽刀而停駐,也沒留下任何照見的面容。

  祖厝三樓的大廳多了父親的牌位及二盞夜明燈,像似海面的燈塔。神明廳旁的玻璃櫃裡有一艘正揚著帆的船,這是父親在十歲時送我的船具模型,一直被我保存在裡面。船身是由木頭雕刻的,雕工細致且富層次,上頭的帆布似正迎著風鼓得脹脹的,猶如每個水手要出發前的自信神采。船艙釉上膠漆,在時間的另一隻更具大的手掌舵下,雖已塗上厚厚的灰塵,仍可窺見未老的心志……。

  也許父親根本沒有死去,他總是在我需要的時候,將夢的水缸蓄滿,和我再度對坐,一起泡著沁涼的泉。我拿了他最不喜愛的筆桿,鏤刻著他的形象,讓他在我藝術的想像裡重生,某一方面來說,這亦是他要我接繼未完成的夢吧!我以筆為舵,海為畝地,讓彼此帶著滿滿的信心,準備出航──。

  窗外黎明的曙色已衝破了黑暗,疲累的旅人、老去的船隻滌去了一夜的疲累,再次啟程時,似已參析出山水隱而未說的秘意。故鄉的水流伴人成長,泛悲喜,展慾念,卻也讓人於時間之流裡凝睇自我,體識真性……

 
                                                            
                  
               -2016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散文創作獎  

我經常在文字裡描摹父親的形象,讓他在自己的文學世界裡不斷對坐與重生。多雨的故鄉開啟我對佛學的因緣,父親的死亡更讓我窺見造化的神秘。我在佛光大學完成了博士學位,那時候曾在最前頁感念父親,並把那本書獻給了父親;因緣際會,我又得到了星雲獎的佛教散文肯定,同樣要把此獎獻給天上的父親,十多年了,願他看得到我對他依舊的想念,雖然來得晚,但畢竟來了合十感謝評審的鼓勵,最了不起的是冊頁前諸位的眼睛與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