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7-02 01:26:26伍季
沉默打鐵店
並且俯身紅光閃閃的欄柵邊,
帶點憂傷,喃喃低語,愛怎樣
逃逸,逡巡於頭頂的高山上
且將他的臉隱匿於群星之間。
────William Butler Yeats〈當你年老〉
「咚!咚!咚!」鐵匠清脆的敲打,在耳邊不斷擊響,這是我在人間聽過最美妙的聲音。這條打鐵街位東便門附近,是早期從閩粵過來的移民,由於帶來的謀生工具十分繁笨重而搬動不易,加上發覺這地方的便利及潛質,便在這地方落腳。輝煌時期曾有近三十家打鐵店,此起彼落地將整個山陵,敲成名副其實的不夜城。
走進打鐵店,一種屬於「鐵」獨特的氣味,立刻將嗅覺佔滿。它們有些還未切割,散落在低矮、老舊的空間裡,有些則是已被裁切妥當,安靜於地面等待,等待烈火,將其熔鑄為另一種該完成的形式。那樣漆黑的色澤佈滿整個地板與視簾,以致於鐵匠師傳被汗水染漬了的白色上衣,顯得格外對比顯眼。熔爐裡,有熊熊的火候在鼓躁,風箱於下端,細心地平息其焦慮。此時,一位年輕的學徒,從裡頭鉗出一塊在我們到訪前就已燒得通火的鐵塊,放在鐵鉆上,和另一旁也在等待的少年,合力賣勁地輪流錘打起來。不得閒地,另一隻手還要不停拉動風箱,讓也是焦黑一族的木炭甦醒,使出吃奶的力,繼續熾燃、嘶擊,那在爐裡的脆鐵──
非假日的老街,有種難得的自在與悠閒,沒有那車水馬龍,由觀光客領進來的珠光寶氣。我喜歡它簡樸的美感,一如她靜靜躺在躺在群山裡,未施胭粉,卻充滿著原始的能量。我到達的那一天恰逢初二,正是坊間打鐵店要燒香膜拜爐公先師──李鐵拐的日子。那個神位,沒有桌龕,也沒有立牌,只是一張貼於駁斑牆面的紅紙,再用他們打了數十年鐵的手,歪歪斜斜地寫了幾行字。算算,整條打鐵街,現在幾乎只剩下五六間在營運了,昔日的風光早已不再,因為現在農業步入機械化後,所有用心與巧思,幾乎已成了「破銅爛鐵」;手工的刀具更是為舶來品與快速生產機器化的設備取代。「要不是有老主顧喜歡我們手工打造的鐵器,我們早轉行了,」師傳感慨萬千,似乎仍停在那種輝煌的回憶裡:「以前,是沒日沒夜地趕工,現在啊,年輕人都無法做這套囉。」我回過頭去,聽到牆角砌成的水池輕輕發出嚶嚶的聲音,午后陽光在門前峻巡,像把鏽蝕的刀。以前,父親也是個造船高手,但每當砂輪在鐵器身上磨出烱烱輝光時,我總覺得父親是一具投影在黑色幕帷下的皮影戲偶,透著微薄的光,讓自身的手、腳等關節定著於一處,不停地擺弄器偶,也為神秘、不知名的命運之手擺弄著。鏗鏘的,沉靜、頓挫厚重的打鐵聲,是他的配樂,他卻如劇碼裡的幻影人生,在孤燈裡啃蝕自己的落寞。
「嗤!」有一塊鐵已錘打完成,被放入水中急速冷卻,它的生命終於完成一種固定的姿態,將展開另階段的人生歷程。緊接,另一塊鐵也被了鉗出來,震耳、急促的敲打聲於我童年、青春的場景裡來回交響而起。我可以體會老師傅的心情,以及被不斷捶打的鐵的苦痛,如同我不願繼續在孤燈裡陪伴,而悄悄負笈離鄉的感受:不願自己獨賦藝術般的精巧創作,被任意輕視,廉價兜售;我想找到自己的表達方式,以及時代社會的感受。我拾起一把鋼刀,那完美的弧度,使我想起父親每艘用生命去完成的船,好幾年才造一艘,有的達不到自己要求,就得拆解重造,甚或擱置於大型鐵皮搭建的荒屋內,盼一朝有所圖用。對我來說,父親的每艘船都是件精湛藝術結晶品,無可取代的優美,像這裡的每一把刀,不會理會柏拉圖學派或信徒的指詈與評判。
師傅對這行業的堅持,是一種對歷史的揶揄與對峙,而我卻在此處完成了自身的譬喻,我,也許是一塊不成材的鐵吧!身上被都會的風花雪月撲滿了塵灰,時間久了,鏽了,鈍了,離藝術的心思越來越遠,變得市儈、自私、沒有創造力,甚至行屍走肉,荒廢自己人生。當初的夢想,都在離開藝術的樂園與領地時,沒入沒有星晨、群山的世界,埋首於一片的漆暗。我曾坐上父親建好的船隻,在美感與力學的想像層次中,竟也是如此的實用與堅固,印證了半生心折的實用主義文學家杜威(John Dewey)所言:一件不杇藝術品應和這藝術品實際的生活經驗相結合,藝術作品的感染力產生於人對作品與自己經驗之間認識。完整的經驗是對過去的記憶、對將來的期望的融合,它所帶來的美好時期則構成了理想的美。又說,生物集中全部力量去恢復本身與環境之間被破壞了的平衡狀態,這一瞬間的平衡產生了「美」。裡頭,有他們的「寄託」與「期望」,隱藏著他們對生命與情感的看法與價值觀。然而……某些東西留下了,但,此刻父親去哪兒了?被他的藝術,被他的船兒,載向何方?「美」,到底是什麼?
這麼髒,也是一種志業!我自問,四週安安靜靜立著、躺著,卧著與散著的鐵器沒有回答我。只有那師傅親身示範,專注且投入眼神上方的白髮,輕輕晃動了幾下。那由亞里斯多德析離出的蛋清與蛋白,或者為命運所揭示的詭譎色調。夕陽鋒芒漸漸銳減為暗彤色的光,輕輕點灑於屋子的庭前,也點灑在這曾經蓬勃過,亦失落啜泣的青春。兩側的刀具鐵器,在陽光下,仍欲自埋覆多年的塵灰裡閃出澤光,曾嚮往的夢想,焉只能成為過往的記憶與輕狂。等會兒,月夜來襲時,他們將繼續埋首於山峰群星間,一直到很老很老的年紀,一直到迷途的羽翼輕輕於搖籃裡甦醒……
--第二屆竹韻清揚文學獎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