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7-10 20:27:29伍季

老子的「嬰」初探

          


          老子的「嬰」初探


             一、


老子《道德經》這部「五千言」書中,出現了許多豐富的人生現象/意象,諸如:母、子,谷、水,大道、小徑,天、地……此多兩兩相對,形成有趣的純現象構成的勢態和境域。老子看待它們既非形而上,亦非形而下的,而是直指人存在的境域【註一】 。若說以上的現象,是生存問題所蘊含的勢態;那麼隨著生存境域所體驗的明/暗、智/愚、生/死、貴/賤等……便成為這些蘊含的構成勢態值得思考的問題。

老子喜歡用形象化語言(figurative speech)中的明喻(simile)與隱喻(metaphor)來描繪及涵射人生存的情狀 【註二】。這種人生情狀,和古希臘人的「知識的確定性來源」、「神的最高存在性」及古印度中「輪迴」、「那個世界」是不同的;老子的思維,始終是一種當下圖生存(常)的的勢態,對人的存在有特殊的敏感及體悟。不管是後人所說是「客觀存有」的狀態,抑或是「主觀實踐」的形態【註三】 ,老子始終關注的是「這個世界」及「這個人生世界」。

因而,人生許多諸意象都充分展露在老子的書裡,那比詩化更質純的語言,無不是人生的百態濃縮樣貌。這些(平凡)事物,經過老子的篩擇,其實已蘊藏了(深厚)智慧,也提粹了無限(竭)意義的可能。以最常使用的「水谷谿川」來說,除了象徵柔弱謙下的事物與品德及人處事修為的工夫外,更有一層體證與悟道的實踐徼向。老子也常使用「嬰(孩)」及「母」這形象化的詞彙。除了「嬰」和「母」所象徵及隱射的意涵外,「嬰」和「母」之間的關係,也是值得探討與了解老子思維的一個起點。本文擬透過「水、谷、谿、川」對應,來一窺「嬰」和「母」,在老子的思維中的狀貌與形態。


             二、


老子強調:「柔弱勝剛強」、「木強則兵」,因此他喜歡用天地間最謙柔的東西,來擬狀人生。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谷,「不死」和「綿綿若存」,都成了老子最常用的比喻。「譬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江海」,「水」的不爭、謙柔,以及綿綿流動、不惡處眾人之惡,是人生存及修為處事的一個質素。而「谷」的虛無狀態及虛卑「養」、「取」不竭,在在和水扣和,形成人一種「至高無上」卻「至極謙懷」的德行及修養典型。它們不僅是大自然中,最容易感受及「師法」的對象,亦是人存在情狀最好樣態。

「水、川、谿、谷」,川是谿中流水,而谷為谿所注,因此水、谷、谿、川最後都會傾注江海,江海毋需求之的;譬「道」之在「天下」,不管天下的萬事萬物,有否感知其存在,它始終是存在並且「周行而不殆」的。也正因它和江海都處卑賤,因而始終充盈,始終蘊含無限可能。無所懷,亦無所不懷。

「水、川、谿、谷」都是現象界中可感知及可見的事物,老子用它們來象徵及隱涵人生的種種情狀及修為,更是直指悟道與體證的實踐境界。相對的,「嬰」也是現象界可見的,不同於「水、川、谿、谷」,它(牠/他)是有生命的,無論人類或是動物,都會經過這個階段,且是任一生命的最初(始)階段。「嬰」(及其同義字)在老子的書裡,共出現了五次,茲分列如下:


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國治民,能無為乎?天門開闔,能為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知乎?(第十章)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無所歸」。(第二十章)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為天下谿,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第二十八章)


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聖人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第四十九章)


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第五十二章)


「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日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第五十五章)


從字義上,說文:「嬰,繞也,從女貝貝,貝連也,頸飾。」【註四】 嬰字原是動詞兼名詞,即幼童繞抱生母而啜乳時,狀似繫屬連貫的貝殼作飾物時環繞頸項,所以嬰字作名詞的引伸義便是「乳兒」【註五】 。在老子文中,「嬰」、「兒」、「子」、「赤子」、「孩」等,字義是相近的,即使或曰:「嬰,女曰嬰,男曰兒。」(《玉篇》);「人始生曰嬰兒,胸前曰嬰,抱之嬰前,乳養之也」(《釋長幼》);「小兒笑」(《說文》)種種……,都仍是指涉「嬰」的意涵。那麼,老子,為何要喜用「嬰」來作比喻呢?

從以上的引文中,我們可以一窺堂奧,因為赤子是沒有機心,即使是生性殘暴的虎豹,其幼子依舊是最原始柔和的本性。「它」不知不識,無心無欲,純然是一「團」天理,所以「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它」尚未進入到社會化的階段時,是最柔弱,也最堅強:柔弱是其渾渾沌沌,獨守愚昧,眾人似清明,惟其暗濁;堅強是它生殖器偶因充血而勃起,朘一而作全,全作是全身生長,無關於性交,卻「精之至」。它終日哀啼,卻是幾無欲望,哀啼至久,也無法使其嗓音嘶啞,那是因為天理、天和。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追逐名利,吃豐盛的筵席,在春天登臺遠眺,但「它」無情無欲,淡泊恬靜,似乎連「笑」都還不會(如嬰兒之未孩)。相較於老人,人世經歷的豐富及老練,那多充塞人世的陳(成)見及偏愛,情場職場的打滾,使得自己變得習於算計、拒斥接受真理。而嬰兒赤子之心則是一片渾樸,胸懷虛空若谷,可以攝(涉)容所有,亦可拋擲一切。

「嬰」在此,為老子攝收入另一個層次意涵,展現了人生存的終極勢態。它是一種道的體現,在道(母)的懷中受哺育,欣欣生長,它纏繞著乳母,正如聖人自然依循天道,或者擁抱大道 【註六】,與此疏離者,便是與道有所隔絕,人離道越來越遠,自然無法回到原樸的狀態,更不用談終極勢態的展現。


             三、


因此,老子透過母和子(嬰)的對應,來象徵天地萬物和道的依存關係(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也用此來隱射聖人/國君和百姓之間的關係(聖人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聖人皆孩之),而這一切,都該依循這個本源,這個道體,方能「為天下谿」,方能使百姓「皆『注』其耳目」。

母子所展開的三層向度,層層皆指涉到最本源的狀態,亦是人生終極的勢態,但這些意象與象徵,卻都是由人生活及生存最貼(親)近的現象及情狀所提煉出來的。它們始終圍繞在我們生活週遭,和我們存在習習相關,並試著解索生存的問題。因而,雖然佛家和一神論的教義,都有以嬰兒來做比喻,但中國的思維,畢竟和它們不同,即使它們在傳入中國時,已經有所擇取與轉化。

老子除了在第二十一章提及的「眾甫(父)」外,是不以「父」來象徵哺育萬物的天道的;「母」的產孕哺育功能,自然使得「子」和其親近,遠較父愛,更為細微、妥緻。老子以其來明喻及暗喻人生的種種現象及勢態,實在不令我們佩服其先見及智慧!






            註釋:



【註一】:
「境域」此概念,來自張祥龍著:《海德格爾思想與中國天道.老子部分》,北京:三聯書店,1997,p.280-306。

【註二】:
本文受王煜<專氣致柔似母親哺育的嬰孩>一文啟發頗多;見王煜著:《老莊思想論集》,台北:聯經出版社,1981,p.265-271。

【註三】:
牟宗三和晚近學者,多有類此說法。

【註四】:
【漢】許慎著,【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台北:黎明文化,1986,p.627。

【註五】:
見王煜著:《老莊思想論集》,台北:聯經出版社,1981,p.269。

【註六】:
聖人的童心,不是嬰兒的赤子之心,因為「聖人能抗拒或抵受惡勢逆境的風霜雨雪,聖人卻能,因為聖人的童心,早已不是呱呱墮地時那個最原始的幼弱的赤子之心,而是以柔弱勝剛強,經得起考驗、抵得住磨鍊而仍不被世俗泯滅的童心。」(王煜,頁二七0)換句話說,聖人的童心,是體道後,仍保有的樸質之心,雖和原始的赤子之心有所不同,但是在種種情狀,皆能迴(反;返)向去保有的一個素樸心靈。








           主要參考書目



(一).專書部份:


【晉】王弼注:《老子》,台北:新興書局,1961。

【晉】王弼注:《老子 帛書老子》,台北:學海出版社,1974。

【漢】嚴遵著:《老子指歸》,北京:中華書局,1997。

【漢】河上公著:《老子道德經》,台北:藝文,1965。

鄭成海著:《老子河上公注斠理》,台北:中華書局,1971。

王煜著:《老莊思想論集》,台北:聯經出版社,1981。

丁原植著:《郭店竹簡老子釋析與研究》,台北:萬卷樓,1998。

蔣鍚昌著:《老子校詁》,台北:東昇,1980。

【法】弗朗索瓦.于連(Francois Jullien)著,杜小真譯:《迂回與進入》,北京:三聯書店,1999。

王淮注釋:《老子探義》,台北:商務印書館,1967。

嚴靈峰著:《老子章句新編》,台北:藝文印書館,1970。

陳鼓應著:《老子今註今譯及評介》,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85。

牟鍾鑒、胡孚琛、王葆玹主編:《道教通論──兼論道家學說》,山東:齊魯書社,1993。

【漢】許慎著,【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台北:黎明文化,1986。

葉朗著:《中國美學史大綱》,台北:滄浪出版社,1986。

李澤厚、劉綱紀編:《中國美學史》,新店:谷風,1986 。



(二).期刊論文:


【美】羅浩著,<郭店《老子》對文中一些方法論的問題>,《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七輯。

王中江著,<郭店竹簡《老子》略說>,《中國哲學.郭店楚簡專號》,第二十輯,1999年。

牟鍾鑒著,<道家學說與流派述要>,《道家文化研究》,第一輯。

羅熾著,<道家「德」論>,《道家與道教》,第二屆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道家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