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8-13 16:41:01誰不是蜉蝣

小人物的美麗與哀愁︰《愛情來了》和《小武》

你會因為某些電影中的小人物總是躲在晦暗角落沉默看著漂亮俊美的男女主角温存擁抱甜言密語而咬牙切齒忿忿不平,卻為另外一些電影專注描寫小人物的美麗和哀愁而感動莫名回味再三嗎?

看過這兩部電影的人大概會譏笑我將如此不同類型的電影作比較。我惟有嘗試解釋自己的確在兩部電影中看到一點很相似的地方,那是對於小人物脆弱的情感和失落都拍攝的非常體貼和關懷,他們表面上已經無所謂於生活的苦悶和因循,倏然而至的希望縱或在別人眼中顯的卑微可笑,但他們仍然驚惶失措和小心翼翼的趕忙以雙手緊緊接住,甚至以認真得近乎滑稽的熱情擁抱著直至那所謂的希望漸漸露出破落和荒蕪的原型。

台灣電影《愛情來了》的主角全都是其貎不揚的小人物角色,就連最漂亮的女角麗華走路時都是一拐一拐的。他們自在又出奇不意的交錯出現在彼此的日常生活。麵包店師傅阿盛喜歡唱歌卻唱的不好,同時發現暗戀多年的小學同學麗華每日都會來買檸檬批,久違了的最純真的感情都牽引出來了,他記得兩人年少時約定一起到美國尋找隱形人,他幻想突然失蹤的她已化身成隱形人,在最寂寞的青春期一直隌伴在他身邊。因為年少時留下的點點愛情痕跡令他重新投入生活,為了討她歡心他給所有蛋糕都取了别緻的名字,每晚與熱愛音樂的室友練歌準備參加電視台的歌唱比賽。他穿上不合身的燕尾服以誇張的動作和走調的聲線蠻有感情的唱出伍佰的「牽掛」,卻沒想到安慰了剛巧感情失意的麗華。阿盛仍然繼續默默的愛著他心目中的女同學,為她設計又一款別緻的蛋糕。雖然我們都懷疑,喜歡吃檸檬批的是麗華的男友,他們分手後麗華還會再來嗎?一悲一喜之間,誰知道卑微的希望會否再次落空?

那邊廂,阿盛的另一室友吳莉莉是喜歡吃和造愛情夢的樂觀胖女孩,有一次在街上拾到一台傳呼機,忍不住撥到傳呼的電話,原來就是此機的主人。她聽到一把很温柔的男聲,而莉莉隔著電話的聲音也很好聽,他們不免對對方的外表存在幻想,為了成全自己的「俊男美女愛情夢」,莉莉誓要在兩星期內減肥成功。就如我們所確知的事實,少女漫畫中的愛情從來脆弱易碎,莉莉減肥失敗也得硬著頭皮與他見面,想不到對方是個不積口德的痞子型瘦小男生,我們還記得他在阿盛的店子把口香糖塞進麵包內的無良行為。莉莉的愛情夢碎片掉得一地都是,她在快餐店大嚼發洩時卻發現遺留在桌上的一台手機,命運又一次為莉莉開玩笑,希望總是在最沒可能的地方出現。

年輕男生喜歡看地圖,幻想地圖上指引的地方有甚麼認識的人和事。內向的他卻是防狼用品的推銷員,闖進大樓內由麗華開設的理髮店推銷,卻踫上麗華男友的妻子來找晦氣,推銷員以產品瓦斯槍「保護」麗華,他們於是在大樓的天台渡過了一個寧靜的下午,感情內歛的男生以顏色紙在天台上拼出一個巨型生日蛋糕,原來今天的他的生日,他要請這個讓他有點憐惜的女生吃一塊蛋糕。他不確定她會不會記得他,但他知道在他的地圖上面又多了一個認識的人。

愛情總是在最不經意的時候來了,導演陳玉勳著意刻畫的既不是愛情甜密的外衣,也不是其苦澀的內在本質,在他鏡頭下的一眾小人物接過這燙手山芋亦喜亦愁的矛盾心情,才是他以幽默活潑的手法輕巧地帶出的重點。有評論認為拍攝電視劇出身的陳玉動令這部片子「電視化」了,他的風格卻令我想起西班牙導演艾慕杜華(Pedro Almodovar)早期同樣被評為有著電影肥皂情節的電影,他們都愛運用鮮明温暖的色彩、以形象突出的演員和偶爾荒謬誇張的手法拍攝,題材或許沉重,卻總是以一種樂觀的態度從容面對。小人物的美麗總是在不經意的情況下綻放。

國內導演賈樟柯首次執導長片《小武》,卻以寫實手法拍攝一名以小偷為職業的小人物。在翻天覆地價值觀崩壞的大時代,小武的小人物悲歌也顯得隔外苦澀,無論友情、愛情或親情都處處踫壁,他心事重重茫然若失的走在山西汾陽這坐充滿歷史卻被現代化發展急速摧毁的小城,不知道自己可以怎樣存活下來。這座城市和背後的價值觀就像小武的好友的店子被迫遷時所說的︰「舊的拆卸了,可新的在哪裏?」《小武》原本有一個很長的片名—《靳小勇的哥們兒、胡梅梅的靠山、梁長有的兒子︰小武》,小武對感情純真但在別人眼中過氣的執著,令他在友情,愛情和親情三方面都連連碰釘子。

小勇與小武識於微時,兩人都是小偷,惟電影一開首,小勇已成為該縣的著名企業家,經營販烟和娛樂業,也是小武口中「走私烟和開歌廳」的生意。小勇結婚卻沒有通知從前的哥兒小武,嫌他的職業不光彩。外表冷漠卻感情纖細的小武仍然記著那時說過,小勇結婚時會給他送兩斤十塊一張的錢,他設法子弄來錢時說︰「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我倆不一樣」。小偷是歴史悠久的不光彩勾當,但走私烟和開歌廳等不道德的行業卻在這個價值觀顛倒的社會中合理化了。

小武在歌廳結識了做明星夢的隌唱小姐胡梅梅,小武以木無表情掩飾自己面對女生的窘態。胡梅梅病了,他到她宿舍探視,攝影師余力為以濾鏡把窗外的陽光弄得非常温柔,鏡頭就如一個畫框,我們看見小武和梅梅遠遠的坐在床上,梅梅低低的歌聲轉為飲泣聲、小武打火機點著時的音樂伴隨著午後的陽光和街上傳來響亮的汽車嗚笛聲,很美很美的一幕,我們確信他們之間有過愛情,緃使可能只是存在於一瞬半秒間。小武就是以嗯的一聲應允了做梅梅的靠山,他雖然沒有說甚麼,但他興奮的買了一台傳呼機、在飲宴時到處與別人敬酒,難得在沒有人的浴池引吭高歌,甚至買了一個金戒指準備送給梅梅,我們卻隱隱感到他濃烈的感情將遇挫折。果然,愛情在這個商品掛粹的社會是毫無價值的,梅梅不說一聲便跟了一個大客戶走掉。愛情一聲不響的溜走了,只留下小武那台不響的傳呼機,和他那癡情的主人獃獃的等待一個留言。

小武在家中排行第三,也是父母眼中最不長進的一個。一家人聚在一起的話題也離不開錢,因為老二要與市上的大戶人家結婚,老父怕不夠體面,要兒子每人拿錢出來湊一湊。小武把金戒指送給母親,可她卻把戒指轉送給老二作結婚禮物,小武火了,卻被老父逐出家門。小武四面受敵,我們又何嘗不是一樣?我又想起麥兜,他的作者謝立文在一篇專訪中說,今時今日,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是麥兜,麥兜就是香港人。我們讀書時都學過不少東西,但這些東西,現在都是沒用的。我們可能自覺很廢柴,但其實我們又不是廢人,我們也只不過是普通人。

賈樟柯最後安排了一個非常優秀的結局,小武被捕了,公安去辦點事,以手扣把他扣在街上的燈柱上,行人漸漸都圍攏過來,鏡頭一轉,躲在影院或家中的觀眾突然暴露於人前,我們成為了小武,我們被凝視了,被迫接受汾陽街上行人好奇懷疑的目光。小武會覺得自己是廢人嗎?我們看小武覺得他不幸,但不幸的其實也是我們自己。在商品化的洪流裏,人的價值與商品無疑,我們都被迫站於消費市場上待價而沽。

我喜歡小武,因為他以不留情面的說話戮穿了資本化社會的偽善,以最卑微的力氣悍衛自己最純真的感情,他根本拒絕站於市場上待沽,雖然結果不免徒勞。假如你看《小武》時感受到它濔漫的淡淡哀愁,也只是因為你已經隱約感染到小武將殉於時代的結局。

當然我更喜歡小武的創作者賈樟柯和他的一班好拍檔。《小武》的副導演顧崢(也是賈樟柯的同學)在一篇訪問發人深省的說過,普通人應該是被我們關注的焦點,那怕他的生活在社會底層,而且電影更有這方面的優勢,它可以記錄他們的生活原生態,以謀求他們的發言權。

或者我們渴求的也只是一個最起碼的發言權,在一切如「求職增值」等虛無荒謬的口號下,身為小人物的我們,依然是普通人,擁有自己的美麗與哀愁,也希望被別人看見和聽見,令自己不至於埋於歷史的大敘述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