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6 20:40:29Mexx

迷路

迷路

我常常忘了,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待在這個小島,有時醒來卻意外地發現我身處在一個極其遙遠的大陸上,而這塊大陸僅有我年輕以前的一段回憶,很陌生,但卻是我血液的脈絡來源。這幾十年來我究竟是怎麼過的,阿蓮和我的三個孩子呢? 大陸上的冬天很冷,我穿著棉襖在家鄉的田地上散步,不小心將鞋子丟了,我赤足在紅泥土上以前父母親辛苦呵護的田地,聽弟媳婦說文革時期都被徵收了。那年戰爭,我從一個小島撤守到另一個小島,帶著阿蓮和她手裡抱著的嬰兒,隨著大批人潮,像浮萍般不由自主的跟著來到這個小島。在小島北邊度過的第一個冬天,讓人覺得又濕又冷,阿蓮拖著瘦小黝黑的身體努力工作賺錢。隔著一片汪洋大海,阿蓮呢? 她去那裡了,此刻我身邊的這個女人又是誰;你呢? 你還留在那個島上和你的妻兒平安地生活著嗎? 赤紅色的田地這幾年才又恢復了生機,弟媳婦說爸爸媽媽老早就過世,而我的弟弟妹妹也沒來得及等我回來;山的那頭飄來陣陣雲霧,我八十幾歲花了的眼看不清山的那頂頭,轟轟隆隆砲火聲在我的心裡過了一夜又一夜;那年你兒子說要看我腳上的疤,於是我撩起褲管,只是當我看見它時,才驚覺那年戰爭留下來的傷痛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深。阿蓮呢? 她還坐在裁縫機前嗎? 你呢? 你又換了新房子了吧? 大兒子都當兵回來教書了吧? 突然記得又突然不記得,怎麼你和你兩個妹妹一直咿咿呀呀說些我聽不懂的話,阿蓮呢? 這個我身邊的女人又是誰? 你和你的妻兒都平安嗎? 我每天都會放一些錢在我的口袋,也許,那天戰爭又開始時我還用得著。

你從小就很叛逆,蹺課、逃學、離家出走樣樣都來,高一時你被學校退學,但不久你又考上一所不錯的技職學校,想想也好,讓你讀技職學校有個一技之長。很多人都說你聰明可惜不愛念書,很多人都說你叛逆,也許你是專門叛逆給阿蓮和我看的,把你養到這麼大,到底那一點對不起你,雖然你老爸操大陸四川口音,罵你罵的粗魯了,但你他媽的小金門種倒回我回的爽快啊。小時候你在學校就是個游泳好手,那年參加省運動會還得了個第三名,而每次節慶你便往廟口跑,幾次我拿著一根長木棍把你從群眾裡打出來,你說你又沒輸錢我憑什麼打你,你在外頭打架,你總躲在後頭搖旗吶喊,你不衝鋒陷陣你只鼓譟、獻策,那群狐朋狗友都當你是軍師。高一時你成績單都是紅字,阿蓮氣沖沖跑來跟我說,我便又一頭拿著長木棍追著你往那一頭跑,你跑出家門愈跑愈遠,我真不甘心,供你吃飯念書你卻沒一樣學好。你從技職學校畢業,我去幫你抽軍種,運氣真是他媽的幫你抽了個三年半海陸兵,新訓後你便下基地到屏東龍泉那裡,剛開始阿蓮和我不放心,前一天晚上燉好雞湯,隔天從嘉義坐一大早的火車匆匆南下看你,後來想想也好,讓你在軍中磨練個幾年,也許你當完兵後會不一樣。

我從遙遠的大陸內地,因為戰亂的緣故搭上這艘船,船隻在海上漂流,沒晝沒夜似地搖晃,有人作吐,吐完了又吐,殘留在黑夜裡的味道讓人翻胃。阿蓮抱著你在一旁安靜地睡著,狹小的空間,聲音無止無盡地漫延,像是我一直不斷重複的夢境,一閉上眼睛,便要看見這幾年不停的戰火,從南方雲南到酷寒的東北哈爾濱,我始終跟著軍隊行走,就是一直跟著走,完全不知道自己下一個要去的地方,聽不完的轟隆隆砲火與殺戮聲。大夥手上拿槍要殺日本鬼子,日本鬼子也拿槍要殺我們,煙火漫長灰暗,也許一場場的戰役裡我殺了不少日本鬼子,但我也差點被日本鬼子給殺了,小腿上的疤一直到現在都還留著。那年,我帶著阿蓮和你終於在小島北邊靠岸,一大群逃難的軍中同袍及眷屬站在基隆港岸上,那天飄著的細雨刺在我臉上,一大群在基隆港邊盤旋的海鳥不停地往海上啄食,海水不斷拍打岸頭,海風帶著鹹鹹地無奈,政府軍一再撤退一再失守,我的心老早都麻木了。

阿蓮是小金門人,阿蓮說她有幾個哥哥都到南洋發展,能走的都走了。阿蓮坐在裁縫機前,腳不斷踩著踏板、手不斷推進推出,她今天坐在裁縫機前已經好幾個小時了,我勸阿蓮休息一會兒,阿蓮卻說趁現在有錢賺就多賺一些,現在雖然不必像從前得幫傭過日子,但要養三個孩子的負擔畢竟大。到台灣幾年後,政府終於給了我一個公家單位的工作、一間有小院子的員工宿舍,我帶著阿蓮和你從基隆到台中清水、嘉義,終於算是落腳了,微薄的薪水省著用,生活勉強過的去。阿蓮和你兩個妹妹在院子裡養雞種菜,阿蓮喜歡石蓮花,她在桂樹上掛了好幾株,不知道阿蓮喜歡石蓮花的原因是因為石蓮花的名字裡剛好有個「蓮」字,還是石蓮花其實就和阿蓮很像,就算在小金門那樣貧瘠的土地上,經過那些
烽火戰亂,最後她都能夠存活下來,只要還有一片葉子,就能夠繼續在另一片土地上繁衍、落地生根。阿蓮從小就帶著一個比她更小的小妹幫忙家裡打掃、洗衣、煮飯、翻土種田,她說小時候家裡窮,三餐都吃蕃薯韱粥,有時甚至連飽餐一頓都有問題,她父親重男輕女,家中女人地位卑微,她曾經煮飯煮過頭,父親便將飯鍋打翻賞她耳光,她有個前夫,但沒多久前夫病死,她繼續留下來幫忙照顧前夫弟弟的兒子,後來聽說隔壁村有個剛出生的小嬰孩,小嬰孩的父母養不起,於是阿蓮花了辛苦存來的幾十兩金子將小嬰孩抱回來。幾年後她父親死了,兩個哥哥又都到南洋做生意賺錢,民國三十七年,小金門土地上堆滿彈孔與屍體,一大群人從對岸過海而來,沒幾天,又一大群人過海去另一座島嶼。

當完兵後你考上幾間國營單位,幾番思考你決定去高雄發展,你帶著你老婆、兒子去高雄生活,三個人窩在一間租來的小公寓裡,印象中你們住的地方旁邊有墳地,但你不介意,一切就是貪著房租便宜。我時常帶著阿蓮去高雄看你和你兒子,記得阿蓮總會要我提醒你趕快買間屬於自己的房子,不只是為了你,其實阿蓮捨不得的還是你兒子,每次一到你家,阿蓮便先去附近的菜市場買菜、買水果,想煮一頓好吃的,你兒子總是跟在阿蓮身旁奶奶長奶奶短的喊,我看的出來阿蓮很開心。你忙著上班、忙著存錢,你太太抱怨你兒子生病時你捨不得花錢看醫生,總是去西藥房買成藥給你兒子吃,你說死不了的,你太太和你常常為了錢的事吵架,十多坪大的房子外頭有一個小陽台,客廳鋪上櫸木地板、牆壁貼上綠色壁紙,民國六十九年,你的女兒出生了,一家四口擠在這間租來的小房子裡,你努力賺錢存錢,你太太抱怨你菜錢給的少,年輕氣盛的你們大打出手、鬧離婚。民國七十一年,我帶著阿蓮趕到高雄,你第三個兒子出生了,醫院裡你卻說你不想養,不如送人算了,那時你老婆的姐姐生活過的十分富裕,就是生不出孩子,你說不如讓孩子有好的教育好的生活,以後也許還可以繼承他們家財產,阿蓮一聽見你說要將你兒子送人養,便破口大罵,罵你這個豬狗不如的不肖子、你這個不像樣的父親,阿蓮說就算餓死街頭,她也會把你兒子養下去,其實我明白你沒那個心,只是你一心想賺錢存錢買間好房子。後來我和阿蓮決定將你兒子抱回嘉義,幫你養了六年。

阿蓮牽著你兒子上菜市場買菜,我騎著這台二十幾年的腳踏車上班,阿蓮老是怕你兒子餓著,廚房架子上擺著一堆又一堆的零食,像是戰備存糧,你兒子愛吃阿蓮也愛買。你兒子兩三歲時整天玩著他兩個姑姑送的汽車玩具模型,有時我和阿蓮跟他說話,他也只是點頭嗯嗯的帶過,頭又老是歪一邊,不講話時流口水,一講話卻又結結巴巴,你回家看到他這副模樣,不屑地罵自己兒子是個白痴,阿蓮一聽見又破口大罵「白痴也是你生的,我就養給你看他是不是白痴」 鄰居說阿蓮真是好命,這麼年輕就有孫子可以帶,阿蓮沒說什麼只是笑笑帶過。慶幸你兒子不是白痴,幾年後時常有一戶鄰居跑來罵阿蓮,說你兒子沒家教,就會把他家小孩打的鼻青臉腫,阿蓮二話不說,拿起棍子就狠狠地打你兒子給人家看,阿蓮邊打邊說是她沒教好,說這個沒人要的小孩打死算了。每天早上阿蓮四點多就起床,你兒子喜歡和阿蓮去附近的學校散步運動,人家見了都說這麼小的孩子這麼早起真是難得,幾年後你兒子愈長愈壯愈長愈高,記得有一次我和阿蓮帶你兒子去台中找你妹妹,人家見了你兒子誇你兒子長的真好,像頭牛,我和阿蓮聽了高興,想想這幾年總算沒白養。民國七十一年,你總算有能力買下一間公寓,十年後換了一間透天厝,十二年後又換了一間更大的,以前阿蓮總跟我說你一個人養三個孩子不容易,要我多出一些錢幫你忙,但我能幫的畢竟有限,這幾年還是靠你省吃儉用才有辦法一間換過一間,到現在這間像樣的房子。民國七十八年,你兒子讀國小一年級時你接了回去,你說高雄的教育環境好,你要給你兒子一個像樣的生活。

在嘉義的老家我和阿蓮還是常常吵架,她用一成不變的金門海口音數落我、罵我,有時候我不想理她,有時候忍不住了,用我一慣講了幾十年的四川家鄉話回她,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不同的語言彼此都還能罵的爽快,幾十年了,不時為了錢吵架的生活,早成了我和阿蓮生活裡的一部份,房子裡充斥阿蓮罵我的聲音遠比無聲無息要來的精彩,她罵我把老本全都拿去了四川,她叫我要死就回去四川死;她罵我對這個家都不照顧,每個月只給她那麼一點錢買菜;她勸我要幫你買房子,就算不顧慮到你也要顧慮到你兒子;她罵我不拿錢出來修建廚房;她罵我不拿錢出來增建三樓頂;她罵我……;她說她要和我離婚。有一次阿蓮還狠狠地說,將來要是我死了,她會叫你兒子幫我捧斗,她說她要眼睜睜地看我死,她說嫁給我一輩子了,她不甘心。民國七十八年政府解禁,我帶阿蓮踏上回我四川老家的路。

民國八十五年我握著阿蓮的手,阿蓮有氣無力的說,等那一天我比她先走,她會叫你兒子幫我捧斗,她說她要眼睜睜地看我死。

阿蓮病了,幾個月前她被醫生診斷出得了食道癌,我在榮民醫院裡陪她,但她始終不太理會我,只是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偶爾醒來的時候也不太跟我講話,我不明白她究竟在恨什麼,都快死了她還是那麼徹底地恨我,於是她醒來我就到外頭散步透氣,當我回來走進病房想和她說些什麼時,她又昏沉沉地睡著了。

一群人圍在阿蓮的身邊聽她的脈搏,一陣陣幫浦幫忙擊響的心跳聲,阿蓮閉著的眼睛泛著眼淚、手微微顫抖,她的淚流到手掌心上,一直流一直流;海水在防風林外拍打了幾十年,我撤退到一個小島遇見阿蓮,阿蓮手中抱著你,我們三個人從一個遙遠的小島遷徏到另一個小島;病房裡的冷氣將阿蓮的臉涷的慘白,她好像嘆息又好像怨恨;鹹鹹的海風吹過來打在臉上,我們三個人在船上忍受幾十年來的嘔吐汁液;那年阿蓮不顧一切家當只緊緊抱著胸口中的你,幾十架飛機從頭上呼嘯而過,阿蓮穿過村莊、田地,躲進黑暗狹窄的防空洞裡;我下課的途中從大陸的西南方被國民政府捉了從軍,以後連我的父親母親弟弟妹妹誰都沒再見著一面;阿蓮她瘦黑的身軀赤足踩在熾熱的黃土地上,從屋前的那口小井汲水到田地種植落花生;阿蓮她在我們的家努力踩著裁縫機幫我賺錢養你和你兩個妹妹;我們三個人下了船後便在基隆待了幾年,後來才搬到台中清水、嘉義;那天淩晨你大兒子接到電話馬上搭計程車從台南趕來醫院,你和你兩個妹妹都圍在阿蓮的身邊,幫浦聲重重地擊在阿蓮的胸口,我們卻都靜悄悄地。我想阿蓮從搭上船離開小金門的那一刻起,她就鐵了心沒打算再回去,不然怎麼幾十年過去了,卻從不見她回金門,她只是每年習慣性地通電話寒喧、寄錢回去,然後每年習慣性地收到小金門那裡寄來的落花生、乾蚵、芋頭,幾十年來阿蓮對小金門的記憶,像靜止,卻又不停、緩慢地流過阿蓮微痛的胸口。阿蓮抱著你站在船板上,花幾十兩黃金買回的心口上的一塊肉,她努力跑過防風林,吞下最後一口口水,苦澀的海水,瞬間都從她的五臟六腑湧出。

阿蓮死後八年有了吧,你和你兩個妹妹不諒解我在阿蓮死後沒多久又娶了一個大陸老婆,你們一直口口聲聲說,她嫁我是要騙我錢的,一個五十歲的女人怎麼會看上我這個七十幾歲的老頭子,但是,除了那些錢我還有什麼可以被騙的? 這八年來我半年住在嘉義老家、半年回到四川老家,還不都是這個大陸老婆在照顧我。記憶力逐漸退化了,你和你兩個妹妹有各自的家庭,你們都叫我過去和你們一起住,但我還是習慣自己住了幾十年的家。

民國三十八年,我帶著阿蓮和她抱來養的小男嬰,搭船離開金門到台灣的基隆,一上岸才驚覺我又離我的家鄉更遙遠了。那年高中,我在放學的途中被國民政府軍捉來從軍抗共,家中父母並不知道我被捉走這件事,直到幾年後我託人從香港輾轉將信交到他們手中,他們才知道我還活著,但之後又斷了消息。帶著阿蓮來到台灣,先是待在基隆這個城市,我在公家單位做些事,阿蓮則是揹著男嬰到一位將軍府中幫傭,賺取微薄的生活費,多山的城市在冬天迎著東北季風常常顯得濕冷,阿蓮很能吃苦,也許是她小時候就過慣了這樣的苦日子。兩岸還沒開放的前幾年,我透過朋友打聽四川家中的消息,弟媳婦寄來的信,信中說文革那幾年家裡的土地都被徵收,我所熟悉的親人都不在了,爸爸媽媽弟弟妹妹相繼去世,現在那裡最親的是我在離開家鄉前,弟弟還未娶進的媳婦,我甚至沒見過面。

當記憶都迷路時,我這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還擁有什麼? 口袋裡不知從那裡冒出來的錢,也許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裡才是最實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