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06 19:14:12(砂子)

無麥之鄉的來人

離開機場上了小巴也才十幾分鐘,我和砂子同感眼睛一亮,幾乎異口同聲要求停車一下下。
  導遊兼司機好奇一問:什麼事呀?
  有麥田!有漂亮的麥田,能不能讓我們下去拍幾張照片?
  導遊輕輕一笑:請放心,一定會給各位貴賓許多拍麥田的時間,不急不急。
  往後整整四天才知道,原來金門處處都是麥田,拍照想不拍到可還不容易。
  為什麼見了麥田興奮至此呢?倒不是我們來自無麥之鄉,我常戲說我住的新屋一整個行政區內沒有一家麥當勞,所以可以稱做無麥之鄉,其實麥當勞之有無於我並無特別的感覺,甚至還有點兒引以為傲,我真正愛的是麥田,戀戀難忘的是麥田風光。
  小學課本中曾有一句麥田熟了的課文,問老師麥田是什麼?或許老師本身也不曾看過麥子長什麼樣吧,記得只隨意漫應一句,就是長得和稻子差不多一樣的農作物啦,這樣的回答教我更加迷惑,麥子之謎一直到三十幾歲去了加拿大才解開。
  啊,原來麥子就是這個樣子啊。
  我無法形容加拿大的麥子給我的第一眼感覺,卻大大震撼於加拿大的麥田之豪邁壯闊,那是一種一眼直直看到天際線盡頭都是一片金黃色彩的驚人氣勢,當然也未必是金黃色彩,青青麥田是一片翡翠大地,剛收割的麥田又是另一種熟透了的地景,有時還因早熟慢熟呈現出漸層之美,依著麥的種植方向使得漸層起了變化,大地的色彩跟著被揮灑出多樣多變,看麥田真是一年到頭百看不厭的賞心樂事。
  加拿大冬季長,入冬後大地被厚雪覆蓋,地表成了一片白,冬天看麥田,整個大地乍看只剩黑白兩色,黑的是樹或林,或高莖的草、過冬的莊稼,白的是田地和草原,其實看仔細還是很多樣的,大地上並不是全白的呆呆一片,隨日光、雲影、彩霞渲染、地面反射,白色麥田仍然好看也耐看。
  加拿大的田並不只種小麥,大宗的還有馬鈴薯田、玉米田、大豆田,各有不同美感,一住好多年,我卻獨鍾麥田,或許台灣難得一見,甚至不曾見過吧。
  那年下定決心打包回台灣,懷念不捨的是那個地方每一戶人家種滿前院後院的牡丹、玫瑰和各色奇花異卉,懷念他們把楓和櫻種成行道樹的精心佈局,在那裡不必去什麼遠地方,出門散步便是一趟賞櫻賞楓之旅;能想像一整座停車場以櫻為庭園樹,春來車位週邊都是櫻花盛開,車上常常被鋪上一層落花,還捨得離開停車場啊?但是最最忘不了的還是麥田,回台灣時我的書一本也沒帶,我的畫一件也沒想運回來,卻就近從麥田「偷」了一束黃熟的麥穗,供在台灣的書房,聊解我和麥的相思之情。
  台灣有麥嗎?有啊有啊,回台灣多年有一次承友人相告距離十幾公里遠就有麥田。我和砂子急急驅車而去。所說的麥田一共也只是小小兩坵田地,約莫千坪不到,怎麼拍都避不了田邊礙眼的鐵皮屋大廠房、馬路上的電線桿,但畢意也是聊勝於無,看得也生出來了幾分樂趣。台中說是有大塊麥田,我們還沒去,倒是住在台中一位情同親生女兒的女孩為我們寄來了一包台中小麥,就像煮白米飯的煮出了一鍋麥飯,吃得津津有味。
  睽違金門已三、四十年了,以前年輕時去的幾趟都是公務在身,勞軍啦、特定題材的採訪啦,來去匆匆,任務結束就走,唯一一次意外是搭乘運補艦前去的一趟三天行程,返航時竟遇上了一個百年難得一遇的賴皮型怪颱,這颱風行蹤有如蛇行於小島週邊空域,迴來繞去幾天都一直賴著不走,軍艦跟本開不了,我的團隊只得持續留駐金門。原本是去勞軍的,吃完各個部隊一場場盛大的送行宴卻因走不了只好回頭再吃,一共去了三個部隊,吃了三攤送行大宴,光是回頭續攤一共不知又吃了好幾場。部隊依然行禮如儀,待為上賓,饗以盛情盛餐,我們卻吃得好不尷尬,後來全團朝領隊齊聲抗議:不要再去打擾人家啦,接下來一律改吃便當吧!
  那是許多年輕金門故事中最有趣的尷尬一回,最後颱風依然不走,我們獲得安排改搭軍機返台,擔心再不走不是勞軍而成了軍勞。而種種故事中就獨缺金門麥田的印象和記憶,難得這一趟的四天三夜小旅行,總算一次補足了我對金門麥田的空白。這也難怪突然一眼看到路樹間隙裡那一抹抹映射眼簾的澄黃黃色彩,興奮得只差沒有跳車。
  原來金門種麥種得這麼多呀!真是意外了。
  金門的地形起伏,高低麥田阡陌縱橫,防風林、村落間雜其間,使得麥田變化更多。和加拿大的豪情萬里相比,金門成了婉約多情的秀緻。然而這也見證了金門人家雖然沒能享有廣闊無涯的大地,靠著勤耕不懈,也是克服了地形地勢之不利而創造出金門人的麥田。說金門地勢地形不利於農耕只有益增金門之令人肅然起敬,島小而且多頑石、多山丘,泥土貧瘠而且缺少水源,如今不僅產出小麥、高粱、芋頭等等高品質的莊稼,創造出舉世聞名的金門高粱酒,發展出芋頭宴之類的庶民美味餐飲,更讚歎的是區區彈丸之地歷來人才輩出,古今多少英雄豪傑,真乃數不勝數。至於血腥如雨,硝煙戰火,那是過去式,也是未來式,更是現在進行式,無損於金門之旅的浪漫而益增其壯美。
  金門麥田的產出原來竟也是金門高粱酒的重要組成元素,這更是我首次聽聞之新奇,多少比例的高粱加入多少比例的小麥方得成就這酒中極品,缺一不可,比例不對也是不可,也難怪全島除了高粱便是小麥,遍地金黃而造就出遍地黃金。加拿大麥田遍地,就是不會用以產出一瓶五八金,或二八金。
  喝高粱用的是極小的杯,如美人手指尖尺寸的杯,這那是用來喝酒的呀?男人喝酒即使不用大碗公,不用「鳥頭牌」(調酒杯一頭嘴尖如鳥,喝酒人常稱之為鳥頭牌),至少也得像鄉下流水席或是尾牙宴那種廉價粉紅塑膠杯,那有用這樣女孩玉手一握連杯子都看不到的迷你小杯呀?
  狂言中還夾以哈哈一笑。結果,險些新潟故事重演。
  其實我不善飲,也極少嚐試像五十八度這樣高趴數的烈酒,是那一夜在這家號稱明朝時期起建的古老民宿高高懸掛的燈籠光影配著月色太迷人?還是剛剛半醉半醒之間搏一場狀元餅的熱絡餘緒仍然?或者白天在麥田中忘情狂歌的畫面依然鮮活於腦中?沒有答案,只有一個痛快兩字吧。
 那個有月的晚上就被這指尖大的小小杯唬弄得險些跌入五十年前的新潟淺米灰色大了一號的迷茫茫清酒杯。
  那個彫著兩三片竹葉圖案的杯,不像眼前這喝五八的小小杯如此晶亮清澈教人一眼看透,那是出自極富盛名的窯燒產出之名品,是瓷不是玻璃,像藝妓之魅惑神秘永遠讓人看不穿。那一趟去日本也是帶著任務的,有日本一位台僑回鄉,說是要送一份大禮到僑居地。什麼大禮呢?竟是一尊十尺高的老蔣總統立身銅像。這也是奇了,千里迢迢從台灣運了銅像去日本所為何來?想必彼時老總統剛剛去世不久,日本僑界及日方友台之士懷念這位昔時對之以德報怨的偉人乃有敬獻銅像之議。多方探詢,最後找到了我,順利鑄成銅像運往雪國新潟,我與內人及一干友人搭機前往參與揭幕盛典,沒想到留下的不是典禮與盛會記憶,而是一場糗了幾十年仍難以抹掉之糗。
  那晚在當地一個會館,喝的不是金門五八,而是清清如水的日本清酒。
  清酒區區十來趴,也可以稱之為酒嗎?
  年少氣盛外加狂妄無知,挑起了一位女士的昂揚鬥志。她款款走向櫃檯,把汽車鑰匙做了交代,笑吟吟再回座,跪坐於我的對坐位置。於是妳一杯我一杯,妳敬我我敬妳的熱絡對飲,真好個將進酒,杯莫停啊。
  始知清酒不是清清如水之酒。
  更早一次是奉派上山又一個任務:採訪原住民是如何過年的?原住民以豐年祭為一年最大盛事,豐年祭一如漢人過年,但他們也過春節嗎?台灣春節他們可有什麼特別的節目或活動呢?
  那是我初入報社才幾個月的事,無論採訪技巧、人情應對都仍只菜鳥一枚,這個題目分明是一道陷阱題,我毫無警覺,也無心理準備,騎了我的野狼125,小年夜一大早就出發直上角板山。
  從那裡著手採訪呢?找鄉長問吧。鄉長家正吃著不知當天的那一餐,熱情相邀,饗以一碗喝來比清酒還清淺的小米酒,飲下要我上他的摩托車,言明採訪過年這事絕對不能錯過代表會主席這一人,進了主席家門,主席和朋友和家人也正在享用他們的第幾餐,就是中央一個大火鍋,週邊許多可以徐徐添加的各色菜肴美味,從早一直吃下來,吃吃停停,喝喝聊聊。火鍋還不時加一把糖,是糖,不是鹽。
  天南地北的聊,七葷八素的吃與喝,小米酒不嗆不辣,一點酒味也沒有,簡直是越喝越順口。
  離開主席家被載往第三家,第四家…,每位都是非見不可之人,都是採訪這個專題不該遺漏之人,但我一直覺得,就是一句也沒有採訪到原住民怎麼過年,沒幾下子,也完全忘了採訪的事了。
  四天三夜金門行,果真導遊先生給了我們非常多也非常自由自在的拍麥田時間,站在田邊,麥香迎面,我竟是全然和加拿大麥田不一樣的感動。四天之中我喝到的也是全然不同於加拿大冰酒、日本清酒、角板山小米酒,喝到的是好漢金門的真滋味。

刊登於今天的金門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