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29 20:22:25(砂子)
兩個阿公的烏龜故事 三之三
兩個阿公的烏龜故事
三之三(全三天在更生日報副刊的連載今天結束）
可是，大家還是想多聽些五十年前的故事呀！
「我今天其實賺到的不是這三十二萬五千元，我還有賺得更大更多的！」強仔阿公說：「新北那位買家，請他的工人幫我把櫸木盆景抬進客廳，安置在早已準備好的一張花梨木做的精美茶几上，我一看更加歡喜起來，那是那整座貴氣森森的豪華客廳的視覺焦點，可以證明這位張老闆真心喜歡我養出來的這一座盆景，盆景如同我的孩子，何況照顧了那麼多年，看到孩子住到別人家裡將可能受到相當的竉愛，我當然滿心喜悅，也完全放心了。
「這位張老闆請我喝茶、聊天，聊天中說出了許多做人的道理，讓我非常佩服也感到受益無窮。其中最教我受教的一句話是：人生最可貴莫非朋友，友情絕對是無價的，像我們人生走到了這個年齡這個階段，每天別忘了四句話八個字：道謝，道歉，道愛和道別，要仔細想想這一生中還欠了誰？欠了什麼人的情？欠錢好還，欠情就不好了。
「張老闆繼續解釋，道謝就是該向人家謝謝的別忘了趕快真心去說謝謝，有和朋友、親人、或是其他的人發生不快，發生磨擦的快快去道歉，而且別忘了向愛你的人也要表白你是多麼的愛他，謝謝他對你的愛。而最最重要的是年過七十已經算是老人了，我們雖然希望活得長壽，卻未必真能擁有高壽，有句老話叫做意外與明天永遠不知誰先到，或許一覺醒來，我們發現失去了講話的能力，心中卻還惦記著來不及說出口的話，這多麼悲哀！所以，每次話別就當做最後的道別也是應該，誰曉得以後還能不能再相見啊。
「張老闆的話大大震撼了我，我從來不曾想過這些事，一路開車回家我就一路反覆咀嚼著道謝、道歉、道愛、道別這四句話裡頭的學問，不知不覺就把車開到這兒來了。」
我發現老爸的眼睛瞪得睛亮亮圓滾滾，一定被強仔阿公的話電到了內心深處，老實說我也非常震撼，道謝、道歉、道愛，道別，簡單的八個字，幾個人說得出口呀？為什麼不肯說、為什麼說不出口呢？
我漸漸猜到強仔阿公今天來到大廟的目的了。
我發現他的眼睛忽然盯住了某個方向，某個人。
那是我的阿公。
阿公和他的八音班同伴們似乎在外頭休息已久，下一段演奏的時間到了，此刻正從左門陸續進來。我一會兒說左門，一會兒說右門，肯定把大家搞迷糊了，簡單的說，站在廟裡朝外看，左門叫做青龍邊，右門叫做白虎邊，進出大廟要緊記左進右出不可以亂走。當然，從外面進廟因為方向不同，就是右進，左出才合乎禮節。
阿公和伙伴們邊聊天邊從青龍邊進來，似乎聊得太開心了，我們站在天公爐邊邊的位置，離他也只幾步，他竟然和我們擦身而過，完全沒發覺。
他們繞過中庭的一排排拜桌，走到先前上一場演出的位置，各自坐下，試試音，然後由小鼓起鼓，輕脆兩三聲噠噠、噠，立時鼓樂齊鳴，撼動全場。
所謂的八音，就是八種樂器的合奏演出，這是廟會中很動人的廟會之聲。
阿公曾經簡單跟我講過八音的事，他說的是，八音是古代傳統樂器的統稱，依製成樂器的不同材料來區分，共有金、石、土、革、絲、木、匏、竹八大類，所以合奏時叫做「八音」。
其中如皮革類的各種鼓，無論大鼓小鼓都是獸皮繃出來的。竹類樂器最常見的就是簫和笛，金屬類樂器有鑼、鐃鈸、鐘、鏞，石頭類有磬，陶土類有塤，絲類有胡琴、瑟，木製的有柷、敔，匏類有笙、竽……。阿公的八音班沒有竽，就是人人都是真材實料，沒有濫竽充數吧。當然這又是我胡亂猜的！
八音合奏，每個人使用樂器不同，卻能混合成和諧動聽的樂曲，不能有人快有人慢，該合奏時轟然而出有如狂風暴雨，該獨奏時其他人屏息無聲，這種合作無間的演出，常常讓我看得深深投入，樂在其中。如果不是功課和課輔和才藝班佔走了我全部的時間，我一定會選一樣來學。
今天阿公穿上黑色西裝，頭戴大禮帽，這是團隊的制服，每個人都穿得整整齊齊，能在神明前和整個庄子裡公開獻演，當然每個人無不都視為最高的榮譽。
阿公坐的位置正好背對著我們，我們一夥人都在他背後看著公演，直到此時他依然渾然不知而全神貫注用心吹他的嗩吶。團隊裡頭吹嗩吶的有四位，我注意聽他們吹的都是同一個音，高低頓挫四人吹起來有如同一個人吹的齊一，這種默契真讓人佩服。
老爸老媽老妹和強仔、強仔阿公統統和眾人一樣圍著靜靜欣賞，老媽乍見強仔阿公，顯得意外極了，驚喜的表情寫滿在美麗的臉龐上。我老媽是村子裡頭公認的美女呢。
八音有許多不同的曲目，我聽不懂，也不知如何去辨識，在我聽來好像都同一個樣子，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喜歡就好，未必要樣樣都懂。就像我妻善逸，我們全班個個瘋他，出了教室，我打賭老師、校長、校護、警衛杯杯沒有一個人認識誰是我妻善逸，認識他的不會比別人高一截，不認識的也不會比人家矮一截。
不管那一個曲目，一曲從開始到結束至少要二十分鐘、半個鐘頭，我很好奇我們真有這個耐心站在旁邊聽到尾。但我們居然做到了，沒有人中途想離開。我猜，多半是我們這一夥都懷著看戲的心情，想看看接下來強仔阿公和我阿公之間會發生些什麼吧，這一定是非常有趣的一場好戲。我不該用看戲來形容，想像中這一定是會很感人的一幕。不是戲，是什麼？該怎麼說呢？反正就繼續看，等著瞧吧。
３
還真的這一曲演奏完一共耗費了二十二分鐘之久。
今天的天氣應該還不到二十度，算是偏涼的天，阿公一曲吹完，站起來活動一下筋骨，我看到他額頭上有幾顆大大的汗珠。
直到此時他才看到了我，開心一叫：舜仔！轉眼看到阿妹仔、老爸老媽、強仔，然後，看到了一直站在最後頭的強仔阿公了。
我真的無法形容這一剎那間阿公臉上的表情變化！從驚喜、歡喜一直到見了強仔阿公時轉為驚奇和驚訝，露出的是不知要歡笑還是要嚴肅的不知所措的扭曲。
強仔阿公大方的走向前，迎向他，伸出手去拍了一下阿公的肩。
阿公的兩顆眼珠子寫的是：完全都呆掉了，幾秒鐘之後開了口：阿崎！
強仔阿公的名字原然叫做阿崎。
強仔阿公也回叫：猛耶！
猛耶？我阿公不叫猛耶啊？我立刻想通了，那是五十年前他們彼此相稱的名字，是一種幾乎已被淡忘而中斷多時的暱稱。兩個老人瞬間回到了二十郎當的青春歲月，隨著這肩頭一拍，這一呼喚，這相互一擁，阿公臉上的汗珠好像換了位置，流淌到眼眶之下。我阿公是一位非常有感情，淚點也超級低的人。
八音團有人逐漸離去，空出的椅子正好讓久站了的我們可以落座。
阿公似乎等著這一刻已久，迫不及待提到五十年前的事，強仔阿公倒顯得氣定神閒而一派輕鬆自在，連連說，不急不急，五十多年啦，早已忘掉啦！
不行，我還是要說，不說我這一生心情永遠無法平靜。
接下來，阿公說出了讓大家都吃驚的事。
「我曉得阿崎你必定恨透了我，你的怨氣我可以了解。只是我也有說不出口的怨氣，這五十年來真不知要說給誰聽。
「阿崎你還記得清國仙這個人吧？他的外號叫做食酒仙，這外號一說你必然會想起來，他是我們庄仔裡出了名的熱心人，再遠的再困難的事央託他他都願意做，唯一的缺點就是愛喝酒，偶而會因為貪杯而誤事，而那一次喝酒誤的事，大到差點讓埔心庄仔和大牛稠庄子兩庄打起群架來，雖然打架沒打成，卻造成我永遠失去了最要好的朋友阿崎你。
「那年元宵節前，我們庄裡有大叔幫我燒彎一枝大竹杆，我刻意要求加燒一枝，要送給阿崎你，讓你也能和我一樣做出抬頭龜。
「要做抬頭龜除了要有一枝燒彎的大竹杆，還要一根扁擔，把彎曲的竹杆牢牢的綁在扁擔上，製做烏龜時，扁擔部位整根要壓在烏龜身下，靠著龜的重量把扁擔壓得穩穩的，露出的竹杆製做烏龜的脖子和頭部，這樣才能讓龜高高伸出脖子、抬起頭。我當天自己忙著為自己庄子做烏龜沒空送竹杆和扁擔去，央了清國仙跑一趟，清國仙送是送到了，卻忘了我交代他務必告訴你們除了竹杆，還要綁牢扁擔，才能支撐頭部和脖子的重量。
「這事是直到我在大廟前看到你們手忙腳亂搞不定烏龜的頭部和脖子，自告奮勇衝上去幫忙才發現的，我一幫，發現竹杆下根本沒有綁著扁擔，我才知道這個清國仙肯定沒把話帶到，我的天啊，這一誤闖了多大的禍呀！」
「啊…，原來是這樣子！」強仔阿公聽到這裡，驚嚇而慚愧得變了臉色，這下輪到他眼眶中淚水閃爍起來。他略一思考，繼續說：「我完全想起來了，那天我們庄裡人垂頭喪氣回到庄頭，有人看到牆邊多出來一根扁擔，一眼認出那是你們庄子的東西，盛怒之下當場劈了，丟進大灶下燒了！這一幕我也一直忘不了，只不知道原來扁擔是你給的，是你的好意，天啊天啊，這誤得有多深！」
兩位老人家臉上又是淚又是笑，像小孩子般忘情的緊緊抱成一團，看得我們個個也跟著鼻酸起來。
五十年的誤會，終於在今夜澄清！
阿公開心得只差沒有手舞足蹈，當場邀強仔阿公一塊兒回家吃烏龜肉，吃湯圓。強仔阿公爽快答應，轉頭交代強仔回家把阿媽也請過來，千萬別忘了順便幫他把一瓶好喝的也拎過來。
強仔像得了總司令的命令，拔腿飛奔而去，一下子就消失在暗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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