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29 20:08:42(砂子)

兩個阿公的烏龜故事

兩個阿公的烏龜故事
本文較長,今天起分成三天在更生副刊刊出
這是第一部份
兩個阿公的烏龜故事
 正在準備水果餅乾等等拜廟用品,強仔來了LINE:到活動中心打球。
 我回:不行啦,待會要去大廟拜拜,等龜做好就出門。
 你們還是要做龜呀?都什麼年代了。
 老媽要做,老妹要做,我至少也得在一旁陪陪。
 一段對話就結束了,他傳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是啊,都什麼年代啦,還要做龜?
 這話我可不敢跟老爸老媽講,做龜是我們家的傳統,傳了不知幾代人了。
 何況,私下我也有幾分喜歡這個調調兒,至少不討厭,元宵節嘛,人人都怪過年沒氣氛,過元宵沒氣氛,卻人人都懶得做些古老傳下來的事,大家都不做的話,那來的氣氛?
 元宵做龜,便是古老傳下來很有氣氛的事。老爸說,古早時當他還是小孩,除了家裡做龜抬去大廟拜,而且還提燈籠,每個孩子人手一個小燈籠提著到處幌,現在一條街似乎只剩我家一盞,連老妹都不喜歡提,多半都是老媽拎在手上幌來幌去享受她的自得其樂。
 老媽一直喜歡元宵做龜、元宵提燈、過年做甜糕發糕,老爸也喜歡,老爸過年還堅持要貼春聯,我的老天鵝啊,一整條街人家,大家頂多門口貼一個大家恭喜或是牛年得意、牛轉乾坤之類的一張式賀年紅紙應應景,只我家老爸大門非得左右直的各一張、上頭橫的再加一張,還到處貼春貼福,只差沒在我和老妹房間貼六畜興旺,老愛搞得全街人把我們家當怪物欣賞。
 元宵為什麼要做龜呢?元宵節和烏龜又有什麼關連呢?
 還在思考著這個問題,強仔又來了LINE:你阿公在家嗎?
 我回:老人家去大廟吹鼓吹了。
 鼓吹就是嗩吶,阿公從年輕吹鼓吹吹到老,還會敲大鑼打大鼓,老骨董樂器無一不精,是八音團的台柱,我們大廟轄裡共有兩組八音團,阿公這一組每回演出賞金總比別人庄子那組多很多,這也是阿公非常得意的事。
 我知道強仔問阿公的原因,我也曉得他想到我們家來看龜,只是他阿公和我阿公是世仇,雖然是長長輩的事,來了見面總是尷尬。
 為什麼兩個老人家結仇呢?聽說還和元宵龜有關,但我們晚輩不便問,也不敢問。
 果然,沒幾下子強仔就到了。
 強仔是我們班上陽光型男孩,不但我和老妹都歡迎他,老爸老媽也喜歡他。或許全家只阿公一個和他見面會有點兒說不出口的微微彆扭感覺吧。
 哇!好大一隻龜!一進來他看到了老媽面前那一大隻。
 還有我啦,喂!你給我看過來!老妹指著她面前之物吼道:我也有一隻。
 老媽做的是六斤大龜,做前挖了一大團糯米給老妹,老妹便用這一團糯米也做出一隻小小龜,大的有大西瓜腰圍大,小的有一個成人巴掌大,此時一大一小兩隻龜都已近完工,也都有模有樣了。
 我們家做龜除了有模有樣,也要帶著搞笑和創意,大概是傳承了老爸的風趣個性。
 人家的龜,特大號的有些一隻就重達千斤,中型小型也往往各有五百斤三百斤,小的家庭龜大約也總有三斤五斤,十斤八斤,大大小小,無不中規中矩,龜模龜樣,只我家的花樣特多,老媽做的當然按著規矩有頭有腳有尾巴,過去幾年來我和老妹貪玩插了手,玩出了千奇百怪的龜,有一年是大龜背上揹著小龜,小龜身上再疊著隻小小龜,三隻龜疊成一疊,惹得整座大廟人群無不看得哈哈大笑,有一年則是三隻同樣大小的小龜前後排成一個品字形,中央再站了一隻大龜,大龜背上則立了個卡通版造型的忍者龜,那忍者龜不但超難做,而且站立不易,抬到大廟的路上還跌了幾次,那應該也是我最後一次做龜,那之後就只剩老媽老妹兩人做。而老爸和阿公倒也都容忍著我們搞笑,沒怪我們對神明不敬。
 糯米微甜,嚼在嘴裡Q又香,我非常喜歡,但我帶到學校和大家分享,卻幾乎沒有一個同學愛,人的味覺差異真難理解。
 看老媽做龜那麼多年,我大致上也懂一些糯米龜的製做過程,糯米泡水瀝乾下鍋炊熟,再將砂糖加熱熬成糊狀依比例加入拌勻,如果要讓龜看來呈現咖啡色可以改用黑糖,也可以因個人喜愛同時拌入花生米或龍眼乾等來增加口味變化,大致上一斤糯米可以做成兩斤龜。把米蒸熟拌好糖漿後趁熱塑形,使用的塑形工具以盛飯的飯匙最方便,塑形時在飯匙上沾點花生油或沙拉油比較不會沾黏,也可以防止龜龜太快硬化,通常我們拜過大廟把龜抬回家就宰了吃了,太硬嚼不動也不好吃。當然一隻龜自己家是肯定吃不完的,總是分切成一塊塊給左鄰右舍共同享用。
 塑出龜的形狀之後要再加裝飾,龜甲的圖案可以用飯匙的邊緣切出線條,也可以用葡萄乾或是花生米、紅豆、瓜子來排列出花色和圖案,眼睛可用龍眼核來鑲,龜甲的表面上也可撒上一層白芝麻,吃起來會更有味道…。
 這是我們「家庭版」的小型龜,上百斤上千斤的大龜就要由專門的師父來動手了,其中許多楣楣角角(訣竅),就算待在一旁看遍全部製作過程也未必學得到竅門。
 強仔看得有趣,也好生羨慕,因為他們家幾十年都不再做龜了。
 為什麼不再做龜去大廟獻祭,據說還是和他阿公和我阿公那一場嚴重的不愉快事件有關。
 幾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
 阿爸也很喜歡強仔,今天元宵夜,強仔來了,阿爸心情大好,還要他和我們一塊兒去大廟獻龜拜神,拜好切一塊「烏龜肉」帶回去與家人共享。強仔開心答應一塊兒去大廟,卻說什麼也不敢帶一塊「烏龜肉」回家。
 為什麼元宵節要拜烏龜呢?強仔問。
 因為,阿爸打開了話匣子:拜龜習俗由來已久,我們只是代代相傳,跟著前人的慣例做,或許也沒人曉得最初的原因了。拜龜以前叫做乞龜,也叫做求龜,這個習俗在台灣傳續下來至少已有幾百年。
 台灣本島元宵拜龜求龜的儀俗傳自外島澎湖,而有人說澎湖傳自金門,金門更可溯源中原,自古中國人把龜和麒麟、龍和鳳凰並列為四靈,似乎可以印證出龜在中國社會中是十分討喜的。而在台灣,吉慶時拜麵龜仔,過年過節農家常用糯米做紅龜粿,也看得到台灣人喜歡把烏龜當吉祥象徵。
 老爸說,以前農業社會,大廟用各種食材做成烏龜讓人求回家享用,來年再做一隻更大的回來還願,維持一種求取時的尊嚴以及償還時的誠信,有些千斤大龜不是一個人或一個家庭負擔得起的,因而集合了村里鄰舍人家,或是召集宗親社團出錢出力一起參加,這又成了農業社會凝聚情感的方式。總之,元宵拜龜,背後也是有他的意義的。
 阿爸還特別解說了求龜的儀式:善男信女做了糯米龜抬往大廟獻祭,拜神同時也接受有意把龜帶回家的人求去,任何人都可以透過搏杯的方式訽問神明:可以把他選定的那隻龜帶回家嗎?
 搏杯獲允,便將那隻龜轉身一百八十度,原來牠是朝神明方向擺的,改成朝大廟門口方向擺,拜好要回家時便可開心把龜帶回家。
 第二年這人必須另做一隻前來還願,同樣也擺上供桌接受別人求乞。這時龜必須酌增若干重量製作。如此年復一年下來,獻祭之龜越長越大,上千斤、一千五百斤都屢見不鮮。而隨著時代的改變,製作烏龜不再以糯米為唯一材料,有以沙其瑪堆砌成龜狀的,有以糕仔或其他糕點餅乾做出來的,形形色色,非常有趣。
 強仔開口又閉,似乎有話再問而欲言又止,正好此時老媽的大龜和老妹的小龜都已做好,分別擺上提籃,要出發前往大廟了,話題就此打住。強仔和我極其麻吉,我猜得到他一定想問兩個長輩老人家為何因龜結仇,老實說這謎團我也非常好奇。
 天已漸黑,果真一路上除我家老媽提著一盞燈籠一路搖曳,別無他人提燈了。沒有燈籠的元宵,真亂沒意思啊。
 老媽提的是里長前一天給的電池紙燈籠,一大張硬紙板上鎸刻各部位零件,逐一鑲拚起來便可以完成一盞漂亮的燈籠,花樣年年不同,今年是牛年,拚出來才知竟是有著六頭牛的圓形燈。雖然免費而且有趣,奇怪的是竟然沒幾個人喜歡動手拚做,更甭提說要大家提上街頭。為什麼呢?話說回來,我和老妹不提,強仔也不提,又為什麼呢?我可沒說出這兩個字:無聊!

 今年因為疫情的關係,年年廟前的歌舞表演和猜燈謎摸彩晚會停辦了,熱鬧氣氛頓時減色不少。我更小唸幼稚園的時候還有野台歌仔戲,在臨時搭起來的戲台上表演,只是歌仔戲在歌舞表演興起之後就已逐漸消失。老媽還說從前女孩子元宵要鑽戲棚下,也就是要在戲台下鑽來鑽去,還要到人家菜園去偷葱,台語說是偷採葱、嫁好尫,偷人家辛苦種的葱可以嫁個好丈夫,真不知出自什麼典故?我想,現代人的觀點來臆測或許是以前民風保守,女孩子們難得元宵節可以在夜裡有個理由出家門,假借一個民俗傳說嬉嬉鬧鬧玩玩,甚至趁著月色矇矓去到人家菜園採幾根葱,順便和心儀的人約個會,這是我猜的,沒有依據啦。
 今年大廟裡頭沒有特大號的大烏龜,最大的一隻才一百四十五台斤,其他都是中小型龜,總數也沒有往年多,大約不到百隻,但願只是疫情影響,而不是風氣日益消退,萬一有一天元宵節都沒有人拜龜求龜,都沒有人提燈籠,那元宵節就真要淡而無味了。
 我們把兩隻龜和水果供品逐一在大廟拜桌上擺好,舉香朝拜,我也拉著強仔跟我們一起拜,他家好像已經提前終結了元宵的一切民俗了。對了,阿公呢?才說怎麼大廟靜得出奇,阿公的八音團呢?